第073章 江濤洶涌(1 / 2)

「我沒有一丁點關於他們的記憶。」聶陽沉默片刻,緩緩說道,「迄今為止,提到過他們的,也僅有邢碎影而已。」

趙雨凈將腰巾束好,斜坐床邊,摸著頭發將發釵別好,輕輕哦了一聲,權作追問。顯然,她也察覺到,聶陽並不想多提此事。

「照他所說,我的生身父親正是死在他的手上,不過我的親生母親,卻是由他報了血仇。」聶陽譏誚一笑,淡淡道,「若是這話可信,明早的太陽,我都不知要看哪邊了。」

趙雨凈沉吟片刻,小聲道:「也不是全無可能,比如……他與你的生母有過什么情份,恨你父親橫刀奪愛之類。」

「算算年紀,我出生之時,邢碎影充其量是個十余歲的少年,正托孤於仇家默默習武,我父母與他哪里能落下什么情仇糾葛。」

「那……莫不是世仇?」

「他父親贏北周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劍客,生平不知挑戰了多少高手,縱然偶有一敗,也不能算是深仇大恨。更何況,如果我親生父母是能打敗贏北周的高手,我的身世應該不至於如此毫無音訊才對。」聶陽揉了揉額角,「這種全無頭緒之事,我實在不願多費精神。將來大仇得報,狼魂天道之爭也能偃旗息鼓之時,我再從頭查起吧。」

他狐疑的抬起頭,問道:「趙姑娘,你怎么想起問這個了?」

趙雨凈呃了一聲,敷衍道:「我……我不過是突然想起罷了。做人家養子的,一般不是都會念著自己親生父母的么。我也只是問問。」

聶陽靜靜地盯著她,半晌,才起身道:「我說的,便是全部了。這事,本就沒什么可問。咱們下去吧。」

「嗯。」趙雨凈點了點頭,起身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面色幾番變幻,看著聶陽寬闊背影,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軟,低聲道,「聶大哥,我……還有一事想問。」

「說吧。」

「如果你姑姑生前叫你不要報仇,你要怎么辦?」

聶陽停下腳步,回頭望了趙雨凈一眼,微微一笑,道:「你說的那個如果,根本不可能發生。」

「可……可萬一發生了呢?」趙雨凈心中一緊,不自覺脫口而出。

「趙姑娘,等下在馬車上,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聶陽繼續向樓下走去,緩緩道,「我姑姑已經過世了,你所胡思亂想之事,已沒有可能出現。」

他捏緊了拳頭,一字字道:「不過就算她在九泉之下發了失心瘋,今日托夢給我叫我不要報仇,我和邢碎影,也只能有一人活在這世上。」

趙雨凈怔怔望著他緊握發青的右拳,心頭恍若去了一塊大石,雙肩一松,微微笑了起來。

聶月兒與雲盼情並沒想到聶陽只是找個由頭將她們支開,便真心實意的去將河港內外探了個遍,也著實找到幾個形跡可疑身負武功之人,當下不問青紅皂白個個點到,藏進河港貨倉之中。雲盼情的煙雨撫花手打穴極重,這些人少說也要躺上四五個時辰。

到了覺得完成任務之時,已經過了午時良久。回到客棧匯合,四人要了壺酒,慢條斯理用罷了飯菜,就此乘車出發。

龍江沿岸共有三十二處較大河港,其中二十八處兼營江渡,兩兩相對,分班往返。天璧朝東南水軍三度平亂,軍中退下樓船二十有余,盡被游龍塢收歸己用,改為載客渡船。東鱗北合二郡河港所用,便是兩條游龍塢的樓船,載客眾多,也不懼江中水賊。且龍江此段浪緩波平,省下無數纖夫。單是江渡一項,便叫游龍塢日進斗金,穩穩坐住龍江水路黑白兩道頭把交椅。

以董凡的財力及洗翎園的本事,租下一條渡船藏身,並不是什么難事,終日隨著渡船往返於江上,也確實要比在豐州境內躲避安全得多。

往來商客雖多,在這可載千人的渡船面前,也不致淤塞難行。聶月兒既然已經打探過河港,自然領在最前,徑直向著渡口走去。

在馬車中還是叫她看出趙雨凈神態倦懶花容嬌慵,心頭又是一股悶氣,氣沖沖的連秀足落處也忍不住重重一頓。

聶陽全神戒備,無心理會,只是留意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

看來她們二人清理的倒十分干凈,四人順利登上渡船。甲板上,金翎先一步恭候,俏生生迎在客居通道之外。她身上換了一套罩紗長裙,挽起螺髻,河風吹過,裙衣貼住凹凸有致的豐美嬌軀,登時便吸住了過往男客的目光。

「聶少俠,久等了。」金翎上前施了一禮,路人見她對面四人均是一身江湖風塵,身攜兵器,便都偷偷吞落饞涎,悄聲離去。

聶陽四下望了一眼,將寫著暫歇艙房號碼的竹片遞給雲盼情,低聲道:「你們先去休息,小心留意。咱們水性不佳,不要著了道兒。」

「哥,我陪你去見那家伙。」月兒俏目瞪向金翎豐挺酥胸,略有不甘的挽住聶陽手肘。

「不必。若只是為了殺我,上午直接在江心把船鑿沉就是。」聶陽安撫的摸了一下妹妹的手背,沉聲道,「你們先去等我。我和董凡沒什么好說,一會兒就去找你們。」

「有沒有什么好說,總要見了面才知道。」金翎笑盈盈的說道,「這位妹子好大的醋勁,這么看著你的情哥哥,可要小心適得其反。男人的性子,從來都是不能抓得太緊哦。」

聶陽揚手打斷道,「不要胡說,這是我妹妹。你帶路吧,其他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江面風大,其余渡客紛紛入艙,他們一行不願擠進人群,便跟在最後。三女相攜下艙後,聶陽跟著金翎繞著旋梯上到二層。

踏入回廊,聶陽便扯去了背後的裹布,將長劍重新配回腰間。

兩列艙房之間,靜靜的站著十余名少年少女,目光冰冷,默默的望著梯口。那種屬於死士的氣息,就在狹窄的回廊間流動。

聶陽側目望了一眼金翎,金翎微微一笑,上前兩步,拍了拍手,揚聲道:「聶少俠到了。」

盡頭的艙房之中似乎有人沉聲說了句什么,回廊兩邊的十余名死士一起點了點頭,退回了各自的房間。

「大老板就在那里等您。奴家就不再領路了。」金翎躬身告退,隱入梯口旁邊的艙房之中。

狹長的回廊,一片寂靜。

聶陽輕輕嘆了口氣,壓下了心中的厭倦,一步步走了過去。

站定在門外時,他終於聽清了門內的聲音。

「你總算來了,進來吧。」

這不是董凡的聲音,這聲音,竟然屬於另一個他無比熟悉的人。

他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間的劍柄,用另一手推開了屋門。

艙房並不大,布置的卻很完備。矮桌上擺著吃剩的酒菜,精綉的坐墊旁,橫卧著一個熟睡少女,僅用一條白單蓋住胸腹,露出一片白馥春光。那雪玉肌膚上還泛著香艷紅潮,可見也不過才從激情之中平復不久。

少女身邊的坐墊上,盤腿坐著方才出聲的人,他赤著上身,露出一身細碎的疤痕,斷了一根手指的手掌捏著酒壺,黑黝黝的面龐透著暗紅的光芒,顯得一道刀疤更加刺目。

「怎么,我的好女婿,這才多久沒見,便認不出我了么?」那人嘿嘿一笑,倒了口酒咽下,正是浩然鏢局本已該是一個死人的董浩然!

盡管早已知道在旗門鎮那次董浩然九成九是詐死避難,可從之後的種種跡象分析,聶陽也已推測他多半在洗翎園的暗潮洶涌之中丟了性命,沒想到此刻他竟然生龍活虎的坐在這里,氣色反而比最初見時還要好上許多,像是找到了幽冥九轉功的解決之道一般。

「認自然是認得出,只不過,我分不出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聶陽冷冷答道,關好房門也坐在了矮桌旁邊,長劍解下放在手畔。

「這江湖,有些時候要是想活,往往就不得不死。」董浩然又喝下口酒,啞聲道,「我已死了兩次,這次冒險現身,要是不巧被天道的家伙發現,說不得還要死上一次。」

「你既然冒險現身,有話就快些講吧。真有人來殺你,我未必會幫你出手。」聶陽手指緩緩撫摸著劍鞘,不耐道。

「我兩個女兒都被保護得很好,我還能有什么不知足的。怎敢再求你救我這條賤命。」董浩然抹了一把嘴邊的酒漬,笑道,「豐州境內能比燕總管和薛女俠身邊更安全的地方,也只有清風煙雨樓中一處而已。我不過是個小小鏢局的總鏢頭,要不是有你這么個姑爺,她們絕無可能得到此等庇佑。為此,我也要敬你三杯。」說罷,他倒滿一杯,仰頭喝干,往復三次,才哈的出了一口長氣,道,「光這三杯酒,自然不及你給我董家恩情的萬一,我雖是個淫賤下流的惡棍,知恩圖報的道理,也是懂得。」

聶陽挑了挑眉,只哦了一聲,並未接腔。

只因他還沒猜到,董浩然要說什么。

「這趟船還要開上很久,你要不是很急,不妨聽我先把一些事情說給你聽。」董浩然說著,伸手在旁邊那少女赤裸肩頭拍了一拍。

那少女揉了揉眼,爬起來將被單卷在身上,踩著碎步出門離開。

「我不想聽太多廢話。你只說有用的事情就可以。」聶陽並未放松一絲警惕,肩背的肌肉依舊綳如弓弦。

「我第一次死遁之後,就不再妄圖染指你們手中的幽冥九歌,那東西對我這種小角色來說,太過危險。那時起,董凡就在幫我謀劃,借著此次行鏢的機會,將中原四大鏢局合而為一。當時他已發現龍十九對洗翎園別有所圖,就想和我借此機會利用他們的勢力達成目的。」董浩然頓了一頓,嘆了口氣,繼續道,「哪知道,那在旗門鎮中就已與我合作的龍十九,竟早已是天道中人。吞並三家鏢局將近大功告成之際,董凡和我才看出異樣之處,此後不得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我再度死遁逃生。為了騙過龍十九這旁門左道的大行家,董凡也只好背起了弒主謀權的罵名。不惜背著我擅自讓劍鳴修習了幽冥九轉功,來加強背叛的可信。現在,劍鳴一定已經被龍十九引入逆道,且一心要找董凡報仇。」

聶陽興趣缺缺的嗯了一聲,孔雀郡中的事情既然已經交給燕總管全權處理,他相信一定能得到妥善處理,此刻自然也無心過多關注,「你說這些,難不成是要我去找董劍鳴,告訴他你說的這些么?」

董浩然搖了搖頭,喝了一杯,道:「我那不爭氣兒子惹出的亂子,自然只有我來親自收拾。不然,我此刻已經帶上欣慈,沿江東去了。」

他怔怔的端著酒杯,沉聲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幾件事。頭一件,便是天道。龍十九的確是天道中人,這意味著,此次的事件從一開始,天道就已暗暗參與進來。我苦心安排的易容詐死恰好與摧花盟的易容潛入銜接的天衣無縫,以至於讓旁人假扮成我混入了鏢局,現在想想,也惟有天道那個幕後的操控者,才能如此操控。我不妨把那名字說得更加准確一些,仇隋。也就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尋找的邢碎影。」

「這我早已知道。」聶陽將長劍放到膝上,道。

「第二件,你一定覺得鴻禧客棧血案,是董凡率人所為吧?」董浩然盯著聶陽雙目,搖頭道,「你錯了。我們的確在謀劃吞並三大鏢局,但若要動手,也不會選在孔雀郡這種惹禍上身的地方。更不要說鏢隊中還有個惹不起的官爺。我們得到消息趕去救我那兩個女兒的時候,客棧中已沒有剩下活口了。」

聶陽這才微微擰眉,道:「不是洗翎園的人干的,那便是天道了。」想到血案現場留下嫁禍如意樓的暗記,這個結果,也是合情合理。

哪知道董浩然又搖了搖頭,道:「我原本和你想的一樣,只有董凡覺得事有蹊蹺,又命人暗中調查了一陣。」

「蹊蹺?」

「董凡一直為我搜集武林各處情報,江湖近年來的風波,他大多了解一些。天道最初並未顯露行跡,在暗處與如意樓作對之時,的確經常做出這種嫁禍手段。但江南風波之後,武林人人皆知如意樓正與天道明爭暗斗,勢不兩立,在做出這種布局,很容易便弄巧成拙。董凡由此猜測,有人想在孔雀郡挑起天道與如意樓的火拼。」

「是誰?」難道又是邢碎影?聶陽暗暗咬牙,也不知他惹出這許多紛爭,究竟所為何事。

董浩然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想得是誰,我本也以為是他,畢竟他有一重身份在天道之中,行事極為方便。可最後探查的結果,卻不像是他在幕後指使。」

「哦?」

「那天的所有屍首都被官衙收整,董凡上下打通關節,足足用了千余兩白銀,才得到一條情報。現場的死屍全部被辨認出了身份,除了鏢師和趟子手,剩下的,都是公門中人。」

「什么?」聶陽心中一顫,問道,「那……那幾個黑衣人呢?」

「我們只得到了這些,第二天,那個仵作就懸梁自盡,死在了衙門後院的停屍間里。」董浩然用手掌在脖子上比了一下,「殺人滅口,很簡單,卻很有效。」

聶陽略一思索,轉念間已恢復了冷靜,他吸了口氣,緩緩道:「這筆血案,既然已找不到凶手,也就不必再提。」他知道董浩然在暗示官府很可能已為了六百萬兩稅銀動用了真正的手段,可他沒空去管,如果鷹橫天背後的勢力為了這些銀兩不擇手段,那么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必將與他們再次狹路相逢。

董浩然凝視聶陽片刻,點了點頭,道:「好,這第三件,是直接干系你我性命的事。」他指向自己丹田,沉聲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幽冥九轉功。」

聶陽雙目微瞪,道:「你講。」

「幽冥九轉功的邪道練法自陰絕逸叛出師門而開始出現,至今也有近二十年了,以我這些年苦心搜集的信息來看,機緣巧合學得了九轉邪功的,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可這二三十人里,除了陰絕逸親傳的幾人之外,大都飽受反噬之苦,其中甚至已有幾人忍受不了煎熬,自行了斷。這些,你應該有所耳聞吧?」

聶陽抬手撫著小腹,點頭道:「我知道一些。」不過,即使無人善終又如何?他求的,不過是手刃仇人一事而已。

「這些年我試遍了各種方法,也沒能找出解決之道。我只有相信,一旦修習的那一刻沒有用對方法,這九轉邪功便會如附骨之疽,跟隨你一生一世。我眼睜睜看著老四一點點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天半日離了女人,就和殺了他一樣難過。最後我親手幫他解脫的時候,他與一副骷髏,也已經沒有什么分別。」

董浩然目中浮現一絲恐懼之色,咬牙道:「這幽冥九轉功我學的較淺,可也被遺害至今,要不是我納的那些妾室,和董凡連年不斷供給過來的玄陰女子,我也早被這腹中毒龍,一口口活活咬死。即便如此,我第二次假死逃脫之際,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所以,我只想拼著這條老命,在最後找到解開幽冥九轉功的方法,好叫劍鳴能靠這門功夫自保一時,將來也不至於後患無窮。」

他低下頭,將酒杯倒滿,緩緩道:「我這些日子躲在這邊,將能想到的辦法全部嘗試過了一遍,後來董凡被逼出洗翎園,帶著心腹過來與我會合,我們繼續商討,最後,決定鋌而走險,嘗試這最不可為的方法。」

「是什么?」

董浩然抬頭,露齒一笑,道:「自廢武功。」

聶陽一怔,探身出手抓住了董浩然腕脈,內力到處,果然空空盪盪,和凡夫俗子無異。

「這一身功夫,既然只能給我帶來痛苦,我為何不肯廢掉它?我已經死過兩次,又還有什么可怕?」董浩然端杯一飲而盡,紅光滿面,卻依舊難掩眼中那抹凄涼之意,「果然董凡所料不差,這邪功反噬,占據心緒一脈,仰仗的是男子獸欲,占據內息一脈,則靠的是被采吸來的陰柔真氣。兩者相輔相成,互濟互進,壓下心魔,內息則紛亂難控,壓下內息,心魔就會日漸強大。如果不能在兩者到達頂峰之前壯士斷腕,後果不堪設想。」

聶陽靜靜聽著,心中總算明白為何自斷陽脈之後,邪功的反噬便被壓制下去,暫時無從抬頭,而心中情欲獸念則與日劇增。如果董浩然所說不假,將來這蟄伏毒龍必然會有東山再起之日,那時,除了自廢武功,恐怕就真的別無他法了。

「廢掉這身功夫,就像死過了第三遍一樣,沒有經歷過的人,絕想不到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董浩然說到這里,心有余悸的打了一個冷戰,「不過現在,除了我心中獸欲依然比常人亢奮許多之外,九轉功的遺毒,已經被清除得一干二凈。方才那個女孩你也見到了,我與她只是單純的雲雨交歡,於她毫無損害,反而快活的很。」

聶陽默然半晌,才拿起一個酒杯,執壺倒滿,頷首道:「多謝。」

董浩然舉杯笑道:「我這一生害人無數,只盼能在死前還上幾件,權當為我兒女積福。我已有一個女兒做過一次寡婦,我不想她們再做一次寡婦。」

酒落肚中,董浩然咂了咂嘴,哈了口氣道:「我知道,之前說的那些你就算關心,也不會費上太多心思。我要說的下一件,對你來說才是正事。」

「請講。」聶陽將酒杯扣在桌上,重新握住長劍,道。

「我要說的,是順峰鎮的聶家。」董浩然雙目半眯,精光乍現,牢牢鎖住聶陽面上神情,一字字道,「也就是你家的事。」

「我家的事,連我也未必敢說清楚,你又從何而知?」

「最近的事,我的確不知道,從前的事,董凡早在最初追查邢碎影下落的時候就已經詳盡調查過,我原本以為用不上,就沒有太過留意,現在想來,也許對你來說有用也說不定。」

「有沒有用,要等你說了才知道。」聶陽嘴里依舊是事不關己的口氣,握著劍鞘的掌心,卻已不自覺地滲出汗來。

幼時的記憶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模糊,不管是趙雨凈提到的親生父母,還是當年與自己養父母的相處,都如水過沙灘,無痕無跡,僅剩的一點,也不過是對那時的一個籠統印象。

除了叫他練劍時都毫無嚴苛之意的父親,情淡如水盡心盡責的母親,活潑黏人一刻也不能讓哥哥離開視線的妹妹,對他溺愛非常的祖母……他記得的,只有這些,這些,也應該已經足夠。

「我們最初,是急切的想要知道,邢碎影到底是誰的兒子。他與聶家為何會有如此大的仇恨。」董浩然回頭望著舷窗,一邊回想,一邊緩緩說道,「至於為何會追查到聶家,你此刻想必已經清楚,我也就不必再提。」

「董凡行事一向苛求完美,他在與聶家有關的人中苦苦追查,銀錢泥土似的撒出,最後竟將這順峰鎮中近五十年數千戶人頭增減盡數網羅。」董浩然凝望窗外,語速愈發放緩,「最後的結果,是聶家從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戶。這結果逼出了兩件事,第一件,便是邢碎影的身世,他既非聶家親眷,又不可能是外親寄養之子,結合年齡與那莫名深仇,便只有贏北周之後這一個可能。而第二件事,我卻是最近才恍然醒覺。」

聶陽本在疑惑,將他所說的每一句都細細咀嚼一遍之後,突覺渾身一陣惡寒,如墜冰窟,腦中猶如雷鳴般閃過那幾個字,「從未有任何不相干的外人入戶」。

「你想必也已聽出異樣之處了吧。」董浩然回頭盯著他的雙目,一字字道,「不錯,聶家在順峰鎮居住期間,從未做出過收養過繼的事情。當年還是個娃娃的你,就好像憑空變出的一樣,出現在聶家。若不是那期間並沒有武林人士失蹤於鎮上,我真要懷疑你是否和邢碎影一樣,是哪個武林人士殘存的血脈。」

「莫……莫非是那個……那個自盡的姨娘?」聶陽目光凌亂,口唇微抖,顫聲自語道。

「什么姨娘?」董浩然追問道。

聶陽自然沒有隱瞞必要,便將雲盼情提及的那個丟下周歲幼子自縊而亡的姨娘說了出來。

不料董浩然神色一片迷茫,沉聲道:「莫不是南宮姑娘記錯了?順峰鎮上與聶家相熟的幾戶鄰人,沒有一個提起過你說的這位姨娘。」

他略一思索,肯定萬分的說道:「董凡不會弄錯,聶家五十年間進進出出,仆役、長工計七十三、丫鬟、媽子合八十二,其中能找到的男女共三十七,沒有一人提起過聶家憑空多出了一個姨娘,更不要說有個周歲的兒子。」

「為何……如此肯定?」聶陽眯起雙目,反問。

「最初打探到的兩人,本就是聶家老仆與門房,在你聶家一直做到聶老夫人仙逝,才領了一筆銀兩頤養天年。董凡為了邢碎影的身世,反復確認過聶家是否有突兀出現的子嗣。那兩人所答,與董凡此前得來的情報完全一致,僅有送往仇家做養子的那一個而已。」董浩然用手指輕敲桌面,道,「結合贏北周一事能推斷出邢碎影的身世,可對於你的來歷,我才叫百思不得其解。」

聶陽心頭一片茫然,他一直以來都知道自己身份,自懂事起,父親從未避諱過告訴他實情,母親為此對他並不特別親熱,他也一直盡力理解,後逢巨變,也就暫絕了探尋親生父母的打算,一心報仇。

哪知道今日此時,竟在這不相干的地方,聽到與聶家毫不相干的人說出了這樣令他無法明白的事實。

這若是謊言,所圖何事?這若是實情,自己究竟是誰?從何而來?聶家在鎮上也是小有名望,憑空多出一個養子,卻講不清來歷,聶家的夫人又並非不能生養,鎮上的人當作軼聞趣事傳講下來,合情合理。

反倒是南宮盼那時年幼,興許將別家的事情錯當作身邊發生,也不無可能。

一時間思緒交織,聶陽默然不語,眉心越鎖越緊。

董浩然仰頭飲下杯酒,輕嘆道:「我冒險現身,想告訴你的也不過這些而已。不論你覺得有用無用,我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董凡所作所為,盡是為我,也求你放他一馬,不要取他性命。」

聶陽怔了片刻,目光漸漸定下,他微微搖頭,沉聲道:「我若還有機會,將來自然會一件件調查明白。血刃仇人之前,我不會再想這些雜事。」

他起身走向艙門,略顯厭倦的望著手中長劍,低聲道:「我不會隨便取人性命,殺人,並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如果你和董凡還在算計什么,也請離我遠些。不要打擾我報仇,多謝。」

董浩然望著聶陽從門口消失的背影,惋惜的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兩個女兒的一生福份,全系在他的身上,老邢,看來我還是不得不找你算咱們的帳了。也好,與你清算了這筆,我三個已在地下的兄弟,就可以瞑目了……」自語罷,他手掌驀然握緊,將掌中酒杯捏的粉碎,一縷猩紅,順著粗糙掌紋,緩緩淌下。

一出艙房,聶陽就看到了恭候在廊中的董凡。他依舊笑眯眯的抱拳弓腰,看似恭敬地笑道:「給姑爺問安。」

聶陽不願與他多言,免得不知不覺間,著了摧心術的道兒。背後董凡壓低聲音,緩緩道:「聶少俠,董家的事,今後還多有勞煩了。」

聶陽懶得回答,只是全神貫注戒備著身後,一步步走向狹窄走廊的盡頭。

剛到梯口,就覺腳下驟然一晃,他連忙扶住船艙木壁,穩定身形,另一手緊緊握住了劍柄,一身陰寒內息瞬間便流水般灌入各路經脈。

緊接著,又是一晃、再一晃,聶陽回頭看去,董凡臉色也顯得有些驚慌,看來不像是他們搗的鬼。

此時船多半已到江心闊處,縱然水勢平緩,對水性不佳的人來說也是危險區域。聶陽側耳聽了片刻,靠著過人耳力捕捉周圍情形,一陣人聲嘈雜中,隱約聽到金鐵交擊之聲刺耳爭鳴。

莫不是恰巧遭了水賊?聶陽微微皺眉,旋即搖頭自否,天璧朝一江兩河三條主干水路,都不會有不長眼的水匪貿然向游龍塢這種黑白通吃的勢力下手,單是往來商船,已足夠他們分金吃肉。

既然鋌而走險殺到掛著九爪游龍旗的客船之上,必定不是單純水匪蟊賊。

如若真是武林高手,船上護衛多半要糟。即便實在不願露面,就沖著師父傳下的狼魂教誨,聶陽也絕不能看船上的無辜旅人血濺江心。

心中打定主意,他縱身竄上木梯頂口,四肢分撐,支在了木門上方,稍稍垂頭仰脖,從較暗上角往外看去。

樹大招風,游龍塢包攬龍江客渡多年,又豈會不防有人膽大包天?船上水手大多練過一招半式,一聽到動靜,就紛紛殺將上來,揮刀御敵,還有四個專職護衛,一有風吹草動,便出手殺賊。

此刻,這些人都已到了甲板之上,並不太大的地方,已戰成一團亂麻。

沒想到,船上來的這批不速之客,對他來說可算不得陌生。

領先一人駝背弓腰,面上斜掛三條刀疤,一柄馬刀使的勢大力沉,正是關外駝龍。另一邊那位右手僅剩半掌,靠左手握著一把蛇形短劍,人在江中船上依舊身形飄忽如若鬼魅,面上當中一條紅疤是薛憐所留,正是鬼王蛇。

毫無疑問,這些人便是摧花盟殘黨,不知為何又聚起了一班人馬,登船襲擊。

十幾個穿著貼身水靠手持飛魚刺的精悍水賊圍住了船頭,一個獨眼巨漢應該便是他們的頭領,一邊用手中一柄鐵槳搏斗,一邊叫嚷著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