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在黑暗中,黑暗中將我召喚(1 / 2)

第二天一早何天寶和賈敏出門,剛好一個西裝革履留仁丹胡的男人從甬路上過,那男人滿臉堆笑地打招呼:「何先生何太太,小姓曹,就住你們隔壁。」

「曹先生!我還說改天要登門拜訪,謝謝你幫我們找了這么好的一處房子。」

「客氣了,金大爺問起,我順口提了一句而已。何先生這是要去哪里?」

「我們新搬來,周圍拜拜街坊。」

「那一定是要先拜喬老先生了,我還有點功夫,陪你一起去吧。」

這院子分割得大小不一,喬家的院子最大最規整,喬老先生七十九歲,也是整條胡同最有年紀的長者,所以胡同里新搬來了人,都要先去看他老人家。

曹先生如此熱情,何天寶無從拒絕,賈敏說:「曹先生這么整整齊齊地一早出門,肯定有大事要忙,我們就不耽誤您了。」

何天寶這才明白曹先生的表現只是北平式的客氣,並非真想和他一起去拜訪喬老先生。

曹先生說,「金五爺跟我是很熟的朋友,他跟我說過,讓我帶您二位周圍走走認認門兒的。」

一路寒暄著已經走到了巷口,何天寶攔下一輛洋車,熱情洋溢地把曹先生推上去,好像是多年老友一般。

何天寶拍拍手,問賈敏:「我表現怎樣?」

賈敏微微搖頭,說:「你推他上車推得太堅決了,沒分寸。」

又說:「你覺得昨晚會不會是他?」

「昨晚什么?」

「我半睡半醒的,仿佛聽到院子里有動靜,然後你就靠過來跟我睡——你不是覺得院子里有人才靠過來的?」

「不是——我睡覺不老實,見笑。」

何天寶臉紅,低下頭,覺得賈敏仿佛瞟了自己一眼,偷眼看賈敏,賈敏目不斜視,何天寶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兩人沉默著同行,拜訪了胡同里的兩家老人,又拜訪了同院子的房客們。十一點鍾輝子進院子來找,金啟慶擺了酒,讓何先生何太太務必賞光。何天寶有點意外。輝子又恢復了北平人模樣,又熱情又客氣地解釋:「金先生知道何先生是洋派人物,上次請客沒請太太,覺得失禮。所以今天是金太太出面,請兩位吃頓午飯,雙方女眷認認門,以後多親多近。」

到了六國飯店,出了電梯就聽到走廊里隱隱回盪著一陣叫喊:「咿……咿……哦……哦……」

何天寶問輝子:「金大爺這是……」

輝子面帶忠厚的笑容:「在陽台上喊嗓子,金大爺是票友,跟尚長春唱過清音座子的……」

賈敏看何天寶一臉茫然知道他很少聽戲,低聲提醒:「尚長春就是尚小雲的兒子。」

「那么尚小雲又是……算了當我沒問。」

三個人剛進套間,金啟慶就穿著一身小褂,和一個高個子圓臉中年婦女一同迎出來,圓臉女人自然是金夫人,四個人互相認識了一下。金大嫂和賈敏唧唧呱呱地說笑起來,好像認識多年,兩人都說又亮又脆的北平話,熱鬧的很。金啟慶眼睛一亮,高興地問:「弟妹這是……」

金大嫂說:「順兒他爹,你猜怎么著,我這大妹妹准是北平人。」

金啟慶立刻興高采烈,對賈敏的態度親熱了許多,仿佛北平人本身就是項榮譽和證書。金夫人親熱地拉著何毓秀往里走,說要給她看自己當閨女時去天津讓泥人張捏的像兒。

金先生讓何天寶坐,說:「見笑了,內人交往的都是些同樣的北平主婦,聽說有位流過洋的新派人物兒要來,高興得半宿沒合眼。」

賈敏看了何天寶一眼,意思是「你放心我把你的履歷都背熟了不怕她盤問」就進去了。

金啟慶忽然小聲說:「兄弟,雖然我也防著輝子,但你該用車的時候還得用他,不然日本人會覺得你在防著他們。」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何天寶驚奇地發現這位金大爺居然不是一只草包。

「當然,我給的錢又不多,輝子會開車,會打槍,會說日本話,為什么要跟我混?」

何天寶點頭說:「不錯——可您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那邊的,他也可能是七十六號派過來的。」

金啟慶忽然瞪大眼睛:「老弟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啊?」

「其實我是七十六號的間諜。」

「是嗎?」

何天寶心里說「你是棒槌。」

哪兒有一上來就亮出自己身份的間諜?不過這並不稀奇,汪偽政權草創,什么不著調的人都往里拉,「七十六號的人沒告訴你?糊塗啊……」

金啟慶一拍大腿。

「您認識七十六號的人?」

何天寶想知道七十六號誰這么糊塗。

「我做情報算是兼差,我是受丁默邨委托的,我們認識二十來年了,也是老交情。」

「是嗎?我跟七十六號沒什么來往,更不必說丁先生這種高層人物了。」

何天寶含糊答應著,委婉地解釋說自己也不是做情報的,算是非正式地跟代表南京跟華北自治委員會打交道的渠道。

金啟慶眼珠亂轉地打量了何天寶半晌,說:「嗯,我看你斯斯文文的,又這么年輕,估計也不是我們這行的人。」

有人敲門,那小老媽子跑去開門,何天寶上下打量她,看不出任何毛病。大門開了,進來兩個人,領頭的中等個兒,儀表堂堂,後一個像個跟班兒。何天寶心里吃了一驚,臉上則是一副茫然不識、等著介紹的樣子。

進來這人他認識,是軍統最大的叛徒王天木。王天木去年九月被捕變節,導致軍統在上海、濟南、天津等地的組織遭到毀滅性打擊。王天木變節前是軍統四大金剛,在沒有軍統的時候就負責浙江省特務工作,何天寶受訓時候王天木去給他們講過話。

金啟慶給他們作介紹,王天木笑呵呵的跟何天寶握手寒暄,又介紹身邊那人「這是小傅」,王天木的態度斯文又熱情,像個喝過洋墨水的買辦,聊了幾句他突然指著何天寶問「小傅」:「你覺不覺得他有點面熟?」

「小傅」問:「你是三道高井第幾屆的?」

何天寶茫然地問:「什么三道高井?」

王天林說:「大概是人有相似,金兄弟,咱們能走了嗎?」

賈敏和金大嫂走出來,何天寶等著兩個特務的反應,兩個特務卻只打了個招呼,對女眷們保持中國式的禮貌和疏遠。

一行人坐汽車去東安市場「小食堂」吃西餐。金啟慶已經訂好了位子。何天寶一看,是是張十人長桌,他看金啟慶,金啟慶說:「我請了兩桌陪客,都是去過歐洲的,跟你們一定說得來。」

王天林先笑起來:「小金你整我,我說要蹭你頓飯,你就帶我來這種雙雙對對的洋派飯局。」

何天寶心中不安,不動聲色地抽煙喝茶,賈敏還在一邊跟金大嫂說個不停,仿佛沒聽見這邊的話,只是暗暗伸手握了何天寶的手一下,暗示他放心。

何天寶完全不能放心,他雖然跟賈敏分開多年,但也知道現在歐洲全境反對共產主義,賈敏就算出過國,也只可能去過俄國,怎能對付西歐留學生的問話。

聊了十來分鍾,兩對陪客同時到達,第一家子姓雷,男的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女的是助教,都帶眼鏡,都是從德國回來的,都有些德國人的嚴肅木吶。

另一對姓孟,跟雷家夫妻則截然相反,一絲書卷氣都沒有,男的在法國混了個哲學博士,現在大腹便便的像個政客,神情桀驁,又是中國特色的政客。女的在法國帶了五年孩子,一見賈敏就自承完全不會法語,又跟丈夫不叫丈夫只叫「cheri 」,問賈敏:「金大哥說你們都是在巴黎大學讀書的,你們住哪里呢?」

「羅耶格拉街, royer collard. 」賈敏說得平淡自然,字正腔圓。

何天寶心里佩服,不配是老間諜,學了一個晚上就到這種程度。

「royer collard ?是拉丁區嗎?」

孟夫人還沒完了。

「不錯。」

「好像在盧森堡公園西邊的?」

「不是,在東邊,靠近聖雅克街。」

何天寶攬住賈敏的肩膀,無聲地表示贊賞,問:「你們住哪里呢?」

孟先生趾高氣揚地說:「我們在香榭麗舍旁邊租了一層樓,逼仄得很,客廳里放一張麻將桌就再放不下別的。就是門口有間咖啡館不錯,常常能碰到畢加索和海明威。」

何天寶氣盛,冷笑說:「畢加索是住在四區的,常常跑到八區去喝咖啡——這家店的咖啡一定好得不得了。」

賈敏打圓場說:「四區和八區也沒有多遠,都在右岸么。」

何天寶被賈敏的巴黎地理嚇到了,忘了繼續擠兌孟先生。

金啟慶連忙把話題引向雷家夫婦,原來雷教授曾在德國著名的法本集團搞研究。金啟慶就問他德國的情況、歐戰的勝算,孟先生偏要插嘴發表意見。金啟慶像個說相聲的捧哏似的敷衍著,同時不露聲色地點出孟先生即將在北平充當要職,雷教授也不是完全的書呆子,立刻捧了孟先生幾句,桌上的氣氛終於重新恢復到正常狀態——空洞而熱鬧。

何天寶剛松了口氣,啞巴似的雷太太卻使出了致命一擊:「何太太,你不記得我了?」

賈敏眨眼,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咱們在法國見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