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那顆禁不起的心,即將決堤(2 / 2)

公歷九月二十二是農歷八月十五日中秋節,母親的生日,父親的忌日,何天寶想最後幫母親過一次生日。

何天寶把殺母親的期限推後了一個月,忽然一陣輕松,敲完了釘子從凳子上下來,拿起竹桌上的香煙筒子,抽出支煙放進嘴巴,被一個念頭擊中,愣在那里:自己與母親的關系,竟有些像英國偵探小說里的老夫老妻,結婚日久原形畢露然後互相殘殺。

「喂,傻小子想媳婦兒呢?」

賈敏捧著只鴿子蹲在房頂上喊他,陽光照在她身後,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寶說:「是啊,下來我跟你說句話。」

賈敏順梯子爬下來,她穿著條淺粉色的家常散腿褲子,爬下來的時候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何天寶只覺鼻子一熱,快要流下鼻血來。

賈敏拍拍手上膝蓋上的土,興高采烈地問:「什么事兒?想學放鴿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兩個月媳婦兒。」

賈敏抿著嘴打量何天寶:「為什么留我?舍不得我?」

「不是,上級讓我在北平多待兩個月,在這里更能跟南京的那些人攀交情,有利於我以後的工作。」

賈敏說:「你要是動不動烏眼雞似的,我也樂意跟你這兒住,難得清閑——不過這事兒得請示上級。」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賈敏挽住何天寶的胳膊,說:「你上級讓你留我,你怎么說?」

何天寶滿臉通紅,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為賈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艱難地說:「別鬧……」

賈敏松開手搖頭,說:「這樣就臉紅,他們也能把你派去汪精衛那里——你在軍統里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運籌帷幄,被扔到刀光劍影的北平來,也不是因為好人緣吧?」

賈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寶的肩膀:「不錯,你跟老娘混了半個月,嘴皮子總算有點長進。——你要留我兩個月,打算出多少錢?」

何天寶早料到她會談錢,說:「我只能保證先付你一萬重慶假票子,事成之後再補你五千真鈔,如果九月沒有,十月也會有的。」

賈敏說:「好啊,如果你手緊就跟我直說,我幫你砍砍價兒。」

這句話出乎何天寶意料,他不知如何反應,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樣兒……」

賈敏說:「天兒太熱這會兒沒法出門兒,等四五點鍾太陽下去點兒了咱倆一起去趟西四,好不好?」

何天寶不想呆在賈敏身邊,說自己還有事。

賈敏不高興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個人關在家里……」

「確實有事,有個飯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

何天寶逃命似的出門,果然叫不到人力車,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前門才看到有車。何天寶索性自己走到六國飯店。

他今天確實有個飯局,是一個在北平的徽商母親做壽,給他遞過帖子。何天寶本來沒打算去,現在就非去不可了,他看時候還早,就先到金啟慶那兒泡了一陣子,金啟慶的優點是好客,熱熱鬧鬧地張羅讓金大嫂准備茶水點心,自己跟何天寶天南海北又是一通聊,趕上收音機里姜存瑞說《三國》何天寶隨口問了句關雲長的刀多少斤,金大爺立刻從關張趙馬黃說起,一路說到隋唐十八條好漢每人兵器的重量。何天寶注意到金大嫂沏了茶就出去了,過了一個多鍾頭領著那小老媽兒悄悄地溜了進來,然後由小老媽兒端茶續水地伺候,看樣子金啟慶這老媽子不是長雇的,而是住在附近的救兵,遇到請客之類的場面就臨時招來擺擺門面。

何天寶自從見過這小老媽兒兩面,總覺得她什么地方不對,這次留了神,看她大概四十幾歲年紀,身量矮小,忙里忙外手腳麻利,儼然是訓練有素的模范下人。要說有問題,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么個干凈利落的老媽子怎么會找不到宅門兒里的穩定差事,非要在金啟慶這充當工作不穩定的臨時演員。

金啟慶聊了半個鍾頭兵器譜,旁敲側擊地把話題引到經費問題。何天寶賬上實在沒錢,只好直說:「不瞞您說,南方經濟大不如戰前,收上來點兒錢糧日本人又要拿走大半,我這商會的經費短缺不少,看樣子以後有的打飢荒了。」

「老弟你這是捧著金飯碗要飯。」

「怎么說?」

「你知道你自己是南京來的,在北平無依無靠。普通的商戶百姓哪里知道?汪主席畢竟也是北平的主席,咱們亮出國民政府某某衙門的招牌來——誰不得多少給點兒面子?」

「北平斷不會允許我們建立正式的機關,我們籌辦的只是商會。」

「我說招牌只是個比方,不是真的掛一塊到阜成門外去。」

金啟慶進屋拿出一個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杏黃色匣子,打開來里面全是金啟慶的名片,帶著各種不同的頭銜。「咱們印上國民政府的片子,向工商界攤派!汪先生的國民政府頭回向北平工商界化緣,誰敢不給面子?」

金啟慶躊躇滿志,又說,「如果你年輕臉嫩不好意思,老哥哥可以先代勞一陣子。」

何天寶知道金啟慶打著他撈好處讓自己頂缸的主意,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就笑著搖頭:「我年輕膽子小,如果金大哥要化緣也好攤派也好,我就當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是不敢做的。」

金啟慶面色不變,哈哈笑著換了話題,何天寶坐不住了起身告辭。

他在街上閑走,買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壽字兒讓伙計給那徽商家送去,買東西的時候覺出有人盯梢,身形像是輝子。何天寶懶得跟他治氣,滿不在乎地叫輛洋車出宣武門去徽商家拜壽。徽商熱情地迎出來,他家里正唱著堂會,說底包是馬連良,咚咚鏘的鑼鼓聲中,何天寶給一個瘦猴兒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壽,見過了十幾個徽商四十幾個子侄,馬連良始終沒有上台,戲台上是一出接一出的熱鬧戲,《西游記》《封神榜》《目連救母》之類,何天寶只覺吵得頭暈腦脹,告辭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來,臉上始終保持笑容,但一望可知是假的。何天寶猜測,這些人心里對自己大概只有恐懼和厭惡吧。

慢慢走回金魚胡同,只覺得這城市陳舊而美麗,人人面上笑容可掬,肚子里不是要錢就是要命,自己終究無處可去。

何天寶四點多鍾回家,賈敏熱情地迎出來,接提包端茶,之前玩鴿子時的住家便裝換成了旗袍。

賈敏讓何天寶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已經有了一個茶壺,賈敏從兩個茶壺各倒了一些,解釋說:「這壺是我早沏得了放在這兒的,這壺是我新燒的水,兌上半涼不熱的,這個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會兒喝會兒茶,晚上吃炸醬面,馬上得。」

何天寶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最親切,問:「你見過你的聯絡人了?」

「嗯,原則上同意了,只是讓我盡量多從你這兒刮點兒經費。」

「你這樣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慶拉下補不了的虧空。」

何天寶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兒晚上別准備飯了,不如我們先去胡同西口東安市場逛逛,然後再吃飯。」

東安市場是民國時代北平城里最熱鬧的地方,里面各色商店飲食之外,還有許多說相聲唱戲演雜技的。

「平白無故怎么想起去玩兒了?」

「我中午答應你的么。」

何天寶有種奇特的沖動,想要在殺死母親之前,讓她快樂地過完最後的日子。他雖然跟母親僅僅重逢了十幾天,卻對她卻有著遠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這名共黨分子的身體里,其事藏著一顆八旗子弟式的、貪吃愛玩的心。

「怎么出趟門回來變體貼了?」

賈敏笑嘻嘻地湊上來雙手拉住何天寶一只手,胸部貼上他胳膊,說聲「赤化!」,何天寶人還莫名其妙,臉已經應聲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