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扶霖是個很有親近感的人,開口道:「你們的情況,兩位老師都告訴我了。其實這事怪我,信里沒說清楚,過些日子我們才開始選演員錄像,你們來早了,能在這等等么?」
「……」
陳小旭面對生人就是個憨憨,下意識瞅了眼許非,見他不說話,才低聲道:「我們只請了三天假,後天就得回去。」
「哦,這樣啊。」
王導想了想,道:「那我們簡單聊一聊,你們再回去等通知。」
姑娘頓時有些失落,覺得可能沒戲,隨即又聽對方問:「你來參加挑選,是想演哪個角色?」
「我,我想演林黛玉,我覺得林黛玉有一種天生的詩人氣質,浪漫多情,我喜歡她的詩,還把它們抄在筆記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只為自己活著……」
「……」
王導聽著淺白稚嫩的回答,並沒有什么表情,只不時點點頭。
「還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錯。」
他給了句評價,注意起另一位老兄,「那個,許非是吧?你想演哪個角色?」
「我挺喜歡賈芸的。」
嗯?
三位老師一怔,他們收了成千上萬封信,接待了幾百位觀眾,凡女必說釵黛,凡男必說寶玉,結果冷不丁冒出個賈芸。
王扶霖來了興致,道:「那你說說為什么喜歡賈芸?」
「賈芸是賈家五房的後人,父親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憂。他給鳳姐送禮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認寶玉做父,看起來好像恬不知恥,鑽營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改變生活,或者說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
許非的語速不快不慢,每個字都咬的很清晰,「在高鶚續的後40回里,賈府敗落後,賈芸與賈薔等人廝混在一起,還設計要把巧姐賣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對賈芸的評價非常高,通篇用了仗義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義探庵,就是說獄神廟之時,很可能是賈芸帶著紅玉救了寶玉一干人。
還有庚辰本里,也說孝子可敬,此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等等。
所以我很喜歡賈芸,他不甘於自己的命運,想要改變,為人現實,卻又重情重義,堪稱世事洞明,人情達練。」
嗬!
不僅陳小旭瞪大眼睛看著他,連三位老師也是驚訝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過頭,看向白、張二人,這就是你們嘴里的「寫信精彩,真人平平」之輩?
那倆人也很郁悶,媽蛋的,他昨天沒這么騷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話里的意思,又問:「這么說,你不喜歡賈寶玉?」
「不太喜歡。」
許非頓了頓,道:「首先在藝術形象上,寶玉當然是非常成功的,但從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難喜歡他。
賈家是開國功臣之後,靠祖上萌蔭,看著輝煌,實則外強中干。全族沒有一個中用的男丁,賈赦官職不明,爵位只是個一等將軍,賈政則是個工部員外郎,賈珍賈璉就更不必說了。所以賈家急需一個在科舉上有建樹,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賈珠本來是最佳人選,可惜早夭,這份責任自然就落在寶玉頭上。但他不僅不明事理,還常常譏諷那些混賬書、混賬話,可謂毫無擔當,缺乏遠見,也沒有責任感和上進心。
他希望大觀園里的姐姐妹妹們,一輩子無憂無慮,卻從來不想想,自己哪來的這份底氣和資格。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賈寶玉是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就代表著不切實際,我討厭不切實際的人。」
「……」
場面一度沉默,這番話未免有些離經叛道。
現在的紅學研究,專注於原著和隱藏的歷史背景,多么的浪漫美好,深刻藝術,誰誰誰映射的是誰誰誰,哪個批版如何如何……少有人將與現實聯系在一起。
許非無疑是將賈寶玉這個人,赤果果的扔在現代社會中,再用現代人的思維去解讀。而且這個思維,還不是八十年代的思維!
王扶霖安靜了好一會,再一次認認真真的打量此人。
修長挺拔的個子,面容清雋,白凈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著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鮮的東西,仿佛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他一時也不曉得說什么,只點點頭,「好,我們就聊到這吧,你們先回去等通知。」
「導演再見,兩位老師再見!」
倆人起身告辭,姑娘的動作有些緩慢,混淆著驚訝失落和幾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電梯口,就在馬上關門的時候,忽然來了句:「把車票保存好,可能有機會報銷。」
陳小旭一愣,看著電梯門慢慢合攏,掩去了那張和善的面孔,猛地反應過來。
「我們這是通過了?」
「通過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
「想啥呢,起碼還得選幾輪,回去慢慢等吧。」
「啊?」
姑娘一聽就很沮喪,靠在牆上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忽地擰過脖子,單辮兒搭在左肩,跳動著未干的水氣。
許非對上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
她歪了歪頭,「有些神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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