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非從杭城火車站出來,便愛上了這個地方。
不同於鞍城的重工業灰,不同於京城的政治風沙,亦不同於深城傳統與現代的涇渭分明,這里的一切都顯得和諧自然。
站廣場上零零散散的停著幾輛客車,老街巷中緩緩孕育著新生事物,手工業者在街頭叫賣,力巴拉著板車,上面捆著數十只新編的竹筐。
另有不遠處的小吃攤,長條桌子往起一拼,大盆里裝著菜餚,姑娘直接捧著碗來買。
「許老師!」
「侯哥!」
侯昌榮在此等候多時,兩個男人激情碰面,又上了一輛公交車,前往西湖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從火車站到xh區不近,公交車穿街走巷,站點頗多。遠遠的瞧見京杭大運河,一座長長的石橋橫跨東西,水上全是木船,河邊立著高腳樓。
杭城的老建築十分有特色,皆是兩層木樓,尤其第二層,像極了水滸風格:一根撐桿掉下來砸了正義路人的頭,一看這「妖嬈婦人,先自酥了半邊。」
西湖風景區極大,倆人坐了半天車,又走了十幾分鍾,才摸到一家很寒酸的招待所。
上樓走在過道里,忽見馬廣儒迎面過來。許非打了個聲招呼,對方斜了一眼,沒言語,氣色非常差。
「他怎么了?」
「聽說父親剛過世,打擊很大……」
侯昌榮低聲道:「這孩子內心太敏感,王導跟他談了幾次,也沒見效果,跟誰都這樣。賈瑞的戲份都在這拍,他工作倒還好,非常敬業。」
侯哥幫著入住房間,收拾行李,問:「你吃飯了么?」
「車上吃了點。」
「那沒事就先睡一覺,他們都去曲院風荷拍戲了,晚上才能回來。」
「離這遠么?」
「不算太遠,你想過去?」
「沒事溜達唄。」
說著,倆人出了招待所,又趕往西湖西側的曲院風荷景區。
一路上侯昌榮不停得瑟,道:「你來晚了,《西游記》劇組前陣子也在西湖,剛走沒幾天。」
「拍什么?」
「女兒國的戲,我去看了看,那國王真是國色天香,可惜你沒見。」
嘁!
誰說我沒見,我還下載了反復看好嘛?!許非嘴硬,心中卻已經生了一棵檸檬樹,女兒國國王啊,那一身氣度和深情,多少人的熒屏初戀……
話說《西游記》82年開拍,進度比《紅樓夢》還慢,到今年年底才完成了11集。86年春節期間,會將這11集播放,然後88年又播放了全部25集。
跟著便是舉國轟動,遍地開花。
二人走了一段,便到了地方。
景區在岳飛廟前面,南宋時,此處有官家釀酒的作坊,取金沙澗的溪水造曲酒。附近池塘種有菱荷,每當夏日風起,酒香荷香沁人心脾,因名曲院風荷。
侯昌榮帶著他到了一座小亭附近,水邊山石處聚了很多人。許非湊過去,見真花大多凋謝,樹上扎了好些絹花,布置的精致優美。一哥們爬到假山上面,往下撒著花瓣。
寶玉和黛玉坐在石上,正是讀西廂那場戲。
李堯宗則坐在搖臂上,先從頭頂拍,然後下來,再拍面部特特寫。
許非一看那搖臂就驚了,比普通型號大一圈,鋼材粗壯,連接處有明顯的焊接痕跡,椅子也超級誇張,坐倆人都沒問題。
「這東西哪兒來的?」他問。
「任主任找了家軍工廠,專門訂做的,還有那軌道車也是軍工廠做的。」侯昌榮道。
「那也太大了吧?這玩意好使么?」
「還行,那工廠說是造坦克的,也是第一次做。」
造坦克……坦克……克……
這特么也忒硬核了!
許非暗自咋舌,又探頭往場中瞧去。當年看電視的時候,就覺著這段美的不得了,倆人挨在一起,黛玉捧著西廂記,寶玉看妹妹一眼,妹妹又看他一眼。
那個眉目神色,真是你儂我儂,忒煞情多,卻又含蓄克制,古典婉約,另有一番意境。再配上《枉凝眉》的曲子,一輩子都忘不了。
結果現場看就有點滑稽,倆人坐在山石上,捧著本書,沒台詞,沒配樂,你瞅我,我瞅你,還得假裝翻書,就非常干巴。
「這紅娘,罵張君瑞是銀樣鑞槍頭是什么意思?」
「那是說他中看不中用。」
「可惜這個張君瑞,卻是個多愁多病的身。」
「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你!」
黛玉蹭的站起身,摔下,嗔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弄這些淫詞艷曲來看,還說這些渾話來欺負我。」
「好妹妹,你千萬饒我這一遭,明兒我掉在池子里,叫癩頭黿吞了,變個大王八。等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駝一輩子碑去!」
寶玉連忙賠不是,黛玉只是不理,目光又隨意一瞥,恰好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頓,竟沒什么波動,眼神兜轉回去,嗤的一聲笑了,「瞧你嚇得這個樣……」
她稍偏著頭,眼中戲謔,笑啐道:「呸!原來是苗而不秀,也是個銀樣鑞槍頭。」
「長進了啊!」
許非有些驚訝,好些日子沒見,這丫頭似乎成熟了幾分,眉目妝容比之前更精細,演技有了神,一顰一笑,渾然就是那棵絳珠小草。
「寶二爺!」
「二爺!」
他看的正過癮,一個大大的襲人忽然闖進來,哎喲,這個糟心啊!
這位姐姐成天不干別的,就是吃飯睡覺找寶玉。
「停!」
「好,過了!」
這場戲拍完,王扶霖喊了停,扭頭便瞧見許非,打趣道:「許老師來了。」
「喲,許老師啥時候過來的,也不招呼一聲。」
「瞧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本地人,竟是京里過來的……」
眾人七嘴八舌的調侃,本是姑娘們玩鬧取的綽號,結果大家全這么叫。
許非一一應著,卻見黛玉沒過來,還站在山石旁,一雙目似泣非泣,仿佛正聽那「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
「哎,戳這干嘛呢?」他走過去。
「……」
陳小旭抬起頭,有點呆怔。
「回神了!回神了!」
他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姑娘慢慢從情緒中抽離,卻仍是低眉細語,「你什么時候到的?」
「來一會兒了。」
「哦,你先自個玩去,我有戲沒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