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br>四哥幫忙造的小茅棚顫微微立在碧瑤池旁。到折顏府上廝混,我向來獨住這一處。

當年離開桃林的時候,這小茅屋便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它卻仍能亭亭玉立,叫我十分欽佩。

掏出顆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顏上心,小茅棚里床鋪被褥一應俱全。我甚滿意。

門旁邊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我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現下用它來挖那兩壺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里九重天上的月亮難得地圓,折顏說的那棵杜衡極是好找。

我比劃著石耒對著杜衡腳底下的黃泥地一頭砍下去,運氣倒好,一眼便看到那東嶺玉的酒壺透過松動的黃土,映著幾片杜衡葉子,煥出綠瑩瑩的光暈來。我歡喜地迅速將他們扒拉出來,抱著飛身躍上屋頂。小茅棚抖了兩抖,終於還是撐下來沒倒。

屋頂上夜風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哆嗦,摸索著將封死的壺嘴撥開、壺口拍開。剎那里,十里桃林酒香四溢。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越發地佩服起折顏那手釀酒的絕技來。

我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飲酒算是其中之一。飲酒這樁事,得重天時、地利、人和。今夜長河月圓,是謂天時。東海桃林十里,是謂地利。小茅棚頂上除了我一個,還棲息了數只烏鴉,勉強也算人和了。我就著壺嘴狠抿幾口。嘖嘖砸了遍舌之後,有些覺得,這東嶺玉壺里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些不同。但又想許是太久沒喝折顏釀的酒,將味道記模糊了,也就隨它去。一口復一口,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著冷月碧湖,倒也是一樣的。

不多時,便飲了半壺。風一吹,酒意散開來,就有些迷迷噔噔。

眼前瑩黑的夜仿似籠了層粉色的幕帳,身體里也像燃了一把火,燒得血滋滋作響。我甩甩頭,抖著手將衣襟扯開。那熬得骨頭都要蒸出汗來的高熱卻如附骨之蛆。神智迷蒙著抓不了一絲清明,只是隱約覺著這可不像是單純醉酒的形跡。那熱逼得我退無可退,全不知要捏個什么訣才能將它壓下去,或者什么訣都不能將它壓下去。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想要縱身下去到碧瑤池里涼快涼快,卻一個趔趄踩空,直直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可奇的是身體卻並無觸地的鈍痛之感,只覺得轉瞬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什圍著圈著,倒降下來不少火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這物什是個人影,著一身玄色的長衫,不是折顏。

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里夭夭桃林,枝頭花灼灼葉蓁蓁,兩步開外的碧瑤池也浮起層層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趕緊閉上眼,身體已是燙熱得疼痛。只循著那一絲涼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上靠,仰起的臉頰觸到他下巴脖頸處一片裸露的肌膚,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我顫抖著去解他腰間的系帶,他便開始推我。我趕緊貼上去安撫:莫怕,莫怕,我只是涼涼手。他卻推拒得更加厲害。

這十幾萬年來,我不曾用迷魂術引過什么人,今夜卻是無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睜開眼睛看他時,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這門術法,如今倒還中不中用。他顯得有些疑惑,一雙眸子陰沉難定,卻慢慢將我摟住了。

錦雞打鳴三遍,我慢悠悠醒轉,隱約覺得昨夜似乎做了個十分有趣的夢。夢里我一副風流形狀,恣意輕薄一位良家少年郎。待要仔細回憶那少年郎的模樣,卻只記得一襲玄色長衫和十里夭夭桃林。

折顏的桃花林與東海本就隔得不遠。我並不著急。去後山的酒窖里另搬了三壇子陳釀,並著那一壺半的桃花醉一同裝進袖子里,才和折顏道別離開。

他哼哼唧唧,囑托我回去之後記著讓四哥過來幫他翻山前的那兩畝薄地。

今日確是大吉,我抬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棚。東海半空里仙氣繚繞,祥雲朵朵,看來各路神仙都已經到齊。

我從袖子里取出來條四指寬的白綾,實打實將眼睛蒙好,准備下水。

東海什么都好,就是水晶宮過於明亮。而我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見太亮堂的東西。

阿娘說,這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

說是阿娘懷我的時候,正逢上天君降大洪水懲戒四海八荒九州萬民。那時阿娘因害喜,專愛吃合虛山上的一味合虛果,幾乎將它當做主食。這洪水一發,東海大荒的合虛山也被連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斷了這合虛果,其他東西吃著都是食不甘味,身體明顯就弱了很多。生下我來,也是皺巴巴一只小狐狸,順便帶了這莫名奇妙的眼疾。這眼疾在我身體里藏了十幾萬年,原本與我相安無事,三百年前卻尋著一個傷寒的契機,全面爆發。不過好在阿爹借黃泉下的玄光為我造了條遮光的白綾,去特別晃眼的地方就將它帶上,倒也無甚大礙。

我伸手就近在淺灘里探探,東海水撥涼撥涼,我打了個寒顫,趕緊用上仙氣護體。身後卻突然有人姐姐,姐姐地喚我。

我尋思著阿爹阿娘統共只生了我們兄妹五個,下面再沒什么其他小狐狸。待轉過身來,面前已經站了一堆妙齡少女,個個錦衣華服,大約是來赴宴的哪路神仙的家眷。

打頭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間頗有些氣惱:我家公主喚你,你怎的不應

我發了一會愣,見她七個里數最中間那白衣少女頭上金釵分量最足、腳下綉花鞋上的珍珠個頭最大,便向她頷了頷首:姑娘喚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臉頰一紅:綠袖見姐姐周身仙氣繚繞,以為姐姐也是來東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煩姐姐為綠袖引引路,不曾想姐姐的眼睛

這白綾覆在眼上其實絲毫不影響我視物,況且有迷谷的指引,引路實在是小事一樁,便點頭應她:我確是來赴宴的,眼睛不妨事,你們跟在我後面罷。

水下行路十分無聊,好在那綠袖公主的侍女們都十分聒噪,她們自以為說得小聲,奈何狐狸耳朵尖,倒是為我添了不少趣味。

一說:大公主以為故意將我們甩掉,讓我們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會上獨占鰲頭了,卻不知道我們自己也能順著找來,到時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狀,讓水君罰她在南海思過個幾百年,看她還敢不敢再這樣欺負人。

原來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說:大公主美則美矣,與公主比起來卻還有雲泥之別,公主放寬心,只要公主去了,這滿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來是兩姐妹爭風吃醋。

一說:天後雖然已經立下了,但夜華君定然是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的,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難得一見,此番東海宴上若是能與夜華君情投意合,可要算是盤古開天劈地以來第一件美事了。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青丘那老太婆說的是我。頓時有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那綠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說。便沒了聲響。小女兒情態畢露無疑。

大約行了多半個時辰,才到得這東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宮。

我卻十分疑心剛才在岔路口上選錯了路,因面前這高高大大的樓宇殿堂,和記憶中竟是分外不同,實在沒有半點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的。

綠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著墨綠的宮牆問我:那上面鋪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個陸地上生陸地上長的走獸,對這水里的東西委實知之甚少,只得勉強陪笑:大約是罷。

事實證明迷谷老兒的迷谷樹質量甚有保障,這黑糊糊的東西,它確實是東海水君的水晶宮。

守在宮門邊引路的兩個宮娥看著綠袖公主呆了一呆,趕緊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八個領了進去。

我有些感嘆,料不到這一輩的東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這副模樣。一路走來,本該是亮堂堂的水晶宮,卻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還要陰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強沒有讓我栽跟頭。

離開宴分明還有些時辰,大殿里各路神仙卻已是三個聚成一團,兩個湊做一堆。想當年阿爹做壽開的那場壽宴,眾賓客雖

倒貼ok?吧

無缺席,卻沒一個不是抵著時辰來。而現今,不過東海水君給男娃做個滿月的堂會,不論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踴躍。想來世道確實是變了,如今的神仙們,大抵都閑得厲害。

兩個宮娥已將綠袖公主引到了東海水君跟前。

這一輩的東海水君,眉目間頗有幾分他祖上的風采。

我落在後面,混跡在打堆的神仙里,轉身想尋個小仆領我到廂房去歇上一歇。趕了這半天的路,也著實有些累。卻不想整個大殿的活物都在看著那綠袖公主發呆。

其實客觀來說,綠袖的姿容,放在遠古神祗之間,也就是個正常,遠遠抵不上我的幾位嫂嫂。看來,現今這一輩的神仙里確實是無美人了。

看他們如痴如醉的模樣,我實在不忍心打斷。於是找了個空子溜出去,打算隨便尋個地方打個盹,待開宴之後送了禮吃了飯,就好早些回去。

拐過九曲十八彎,愣是沒尋著一個合適的地方。真真叫人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