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br>要想在凡界尋一個敢於當眾將皇帝推下水去的人才,十分難得。幫元貞渡劫的萬事皆已具備,只欠推人的這把東風。原想找鳳九當這個大任,結果她認真想了會兒,甚誠懇道:我因受這個兩生咒的束縛,一到白日就要完全忘了自己平日的形容,只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陳貴人那般的性情,思慕帝君思慕得日日垂淚嘔血。然依著陳貴人的性情,不攔著推人的,擾了姑姑你的計劃已是很好,卻讓那個時候的我去親手將帝君推下水,委實不可能。我琢磨了一遭,覺得是這個道理,便不再勉強。若實在尋不著人,便只得我上了。但皇帝素來不喜修道人,屆時我能不能混水摸上皇帝乘的船,也是個大問題。

好在元貞有個對他巴心巴肺的娘。倒並不是道觀里坐著的那個。縱然道觀里那位對他也很操心,可終歸大頭的心是操在了修仙問道上,凡塵俗事便少不得疏漏個一處兩處。

於是乎,這個巴心巴肺的乃是元貞做神仙時的娘,少辛。

少辛此番下界原本是看看元貞的劫渡化得如何,既被我撞著,便有些冤屈地承了推皇帝下水的重責。

我的主意是很合稱的。屆時她用仙術隱了身,趁著那命中注定的美人出現時,大家都聚精會神地看美人,她便在皇帝身後將他輕輕地一推,多么方便,多么快捷,多么利落。可用仙術來干這么一件事改元貞的命格,縱然她是個孕婦,終歸也不大道德,要遭自身法力的反噬,承些立竿見影的報應。

我瞧了少辛挺起來碩大的肚皮一眼,沉吟道:你來做這個事怕有些凶險,還是找個壯碩些的吧。

少辛思索良久,表示可以由他的夫君北海水君桑籍,來完成這件缺德事。

不幾日,六月初一。

司命星君的命格薄子載得不錯,皇帝果然率了文武百官並一眾的妃嬪往漱玉川上出游了。我自住進皇宮以來,因很不受皇帝待見,雖是擔著太子他師父的名,卻並未封任何的階品。然禮部幾個主事的小官很有幾分眼色,曉得我是個高人,硬是將我列入了百官之列,在那出游的龍舟上,挨著幾個從八品的拾遺,也算占個位置。這個位置乃是個只能見著皇帝後腦勺的位置。離皇帝三丈遠的另一個後腦勺,瞧著有些像陳貴人的。

卯日星君很給面子,在元貞小弟同東華帝君雙雙應劫的這個大日子里,將日頭鋪得十分毒辣。半空里三三兩兩飄著幾朵浮雲,也像是被熱氣兒蒸得快散了,懨懨的。

漱玉川並不是條寬敞的河。皇帝的龍舟卻大,占了大半河面。

河兩岸擠滿了百姓,估計天剛亮便來河邊蹲著的才有好位置。但皇帝游的這個河段其實並不長,京城的百姓卻多,是以許多沒在地上尋著位置的,便都爬到了樹上或近處的民房上。

開船的小官十分艱辛,因河兩邊的堤岸上都蹲滿了百姓,便定要將這船開在河的正中央,不偏左一寸,也不偏右一寸,才顯得出皇帝恩澤四海,一視同仁,既不便宜左邊的百姓,也不便宜右邊的百姓。因這是個極精細的活,有道是慢工才能出細活,於是,這船便開得越發的慢。

一船人在大太陽底下,皆熬得兩股戰戰。

眼見著午時將近了。我塞了兩枚金葉子與在船後忙活的一個小宦臣,著他幫忙請一請太子。小宦臣手腳十分麻利,我將將閉著眼睛歇了一歇,元貞已樂呵呵地湊了過來。

今日他著了件天藍的織花錦袍,少年摸樣很俊俏,見著我,眉梢眼角都是桃花地笑道:師父這個時候叫元貞過來,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他雖有個刨根問底的脾性,我卻早已在心中盤算好,先頓一頓,做出莫測之態來,方攏著袖子深沉道:為師方才胸中忽乍現一束道光,將平日許多不通透的玄理照得透白,為師感念你對道法執著一心,既得了這個道,便想教傳於你,你願不願聽

元貞小弟立刻作個揖,垂首做聆聽之態。

我肅然清了清嗓子。

在昆侖虛學藝時,我有些不才,道法佛法凡是帶個法字的課業,統統學得很不像樣。但即便當年墨淵授這些課時我都在打瞌睡,也算是在瞌睡里受了幾千年的熏陶,與一介凡人講個把時辰的道法,尚不成什么問題。

我一邊同元貞講道,一邊等待司命星君命格薄子里寫的那位美人,眼看著午時將過,便有些焦急。

講到後來,元貞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插嘴進來:師父,方才房中雙修、養氣怡神那一段你前前後後已整整講了四遍了。

我恨鐵不成鋼道:為師將這一段說四遍,自是有說四遍的道理。四這個數代表個什么,你需得參。這段道法講了個什么,你需得參。為師為什么恰恰將這段道法講四遍,你亦需得參。學道最要緊的,便是個參字,似你這般每每不能理解為師的苦心,要將道修好,卻有些難。

元貞羞愧地埋了頭。

因被他打了這么一回岔,我想了半天,方才我是將一段什么與他說了四遍來著唔,暫且不管它,便接著房中雙修養氣怡神繼續說罷。

我講得口干舌燥,茶水灌了兩大壺下去,司命星君命格薄子里那位美人,終於出現了。

我其實並未見著那美人,須知我坐的是船尾,縱然極目四望,也只能瞧見各種腦勺的四個面而已,知曉那美人已然登場,乃是因見著了在天邊盤桓的,司命星君不惜血本借來的,西天梵境佛祖跟前的金翅大鵬。

我活了這么多年,尚未曾親眼見著一個皇帝跳水救美人,頃刻便要飽了這個眼福,一時熱血沸騰。但因需穩著元貞小弟,便少不得要裝得鎮定些,忍得有些辛苦。

河道兩旁百姓的歡呼乍然少了,船上也由前到後地寂靜開來,我從眼風里掃了眼那尚在天邊呈一個小點的金翅大鵬,以為這詫然的沉默絕不該是它引起的。

想必驟然沒言語的人群,是被那將將出現的美人迷醉了。

元貞小弟尚沉迷在道學博大精深的境界里不能自拔,並未意識到這場奇景,我甚寬慰,一邊繼續與他弘揚道法,一邊暗暗地瞟越飛越近的金翅大鵬。

佛祖座前的這只大鵬長得十分威武,原本一振翅要飛三千里,此番因是扮個凡鳥,飛得太剛猛便有些不宜,是以縮著一對翅膀,從天邊緩慢地,緩慢地飄過來。許是從未飛得如此窩囊,它耷拉著頭,形容有些委屈。

我眼見著金翅大鵬十分艱辛地飄到漱玉川上空來,先在半空中輕手輕腳地來回飛一轉,再輕手輕腳地稍微展開點翅膀,繼而輕手輕腳地一頭撲下來,又輕手輕腳地慢慢騰上去。我覺得,它想必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纖弱文雅過。

可它這一套謙然又溫和的動作,看在凡人眼里怕並不這樣。於是他們都驚恐萬狀地嚎了一嗓子。我近旁的一個老拾遺顫著手指哆嗦道:世間竟有這么大的鵬鳥,這鵬鳥竟這般的凶猛,飛得這樣的快。

元貞仍沉浸在美妙的道學世界里。他在苦苦地冥思。我琢磨著那落水美人應該已經落水了,便氣定神閑地等著船頭桑籍推皇帝那撲通的一聲。

船頭果然撲通了一聲,我欣慰地在心中點了點頭,很好,桑籍將東華推下水了。

我這廂頭尚未點完,那廂卻聽陳貴人一聲尖叫:陛陛下不會鳧水啊便緊接著又是撲通的一聲。緊接著撲通撲通撲通很多聲。

我呆了一呆。

我的娘。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東華這一世托的這個生是只旱鴨子,如今卻叫哪個去救那落水的美人

我匆匆往船頭擠,元貞想必也被方才陳貴人那聲干嚎吼醒了。很激動地搶在了我前頭。雖出了這么大個紕漏,為今之計卻也萬萬不能讓元貞下水。即便是連累東華的命格也改了,終歸比兩個的命格都改不了好。本上神鬧中取靜,因瞬時做出了這等睿智的決策來,便死死地握住了元貞的手。

元貞於奔走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奔走。既是太子開道,我兩個一路暢通無阻來到船頭。擠過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牆,立在船頭的圍欄後。

隔著圍欄朝下一望。

這真是一道奇景。

漱玉川里花里胡哨的全泡著大大小小的官員,不會鳧水的邊嗆邊呼救命,會鳧的游來游去扎一個猛子游一段喊一聲皇帝,遇到個把不會鳧水卻也跳下來了的同僚,便摻著一同邊游邊找皇帝。

但因河里的人委實太多,這尋找就變成了件甚艱辛的事。

我因站在船上,俯望著整個河面,難免看得清明些,滿漱玉川的大小官員們要尋要救的皇帝陛下,此番正躺在嬌小的陳貴人懷里,被抱著甚吃力一點點朝龍船游過來。

眼下這情景,我估摸是皇帝被桑籍神不知鬼不覺推下水後,陳貴人一聲陛下不會鳧水一語驚醒夢中人,皇帝座下這些忠心臣子們為表忠心便趕忙跳水救駕。但少不得有幾個同樣不會鳧水的,被這踴躍的群情振奮,咬牙一挽袖子便也跳了下去。尚存了幾分理智沒有被這盲目的群情所振奮的,大約想著別人都跳了就自己不跳有些說不過去,便頗悲情地也跟著往下跳。皇帝貼身的侍衛們必然是會鳧水的,原本他們只需救皇帝一個,眼見著又跳下來幾只旱鴨子,且還是國之棟梁的旱鴨子,自是不能放著不救,生生便添了許多負累。這廂陳貴人已拖了皇帝上船了,那廂皇帝的侍衛們卻還在忙著救不會鳧水的國之棟梁。

這么一鬧,那命格薄子上的落水美人,卻沒人管了。

元貞一心系在他父親身上,自是無暇顧及那落水的美人,幾欲翻身下船救他父親,幸虧被尚且沒來得及跳下水的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大臣死死擋了。而皇帝本人尚自顧不暇,自然更沒多余力氣去關注那位美人。

方才我眼風里分神望了望,那美人自己游上了岸,邊哭邊走了。

皇帝被淹得半死不活。

因陳貴人是皇帝落水後唯一跳下去的妃嬪,且還一手將皇帝救上來了,地位自然不同些。眾妃嬪皆被識大體的皇後讓在一旁嚶嚶啜泣,便只得她能扒在皇帝龍體上,哭天搶地大喊:陛下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丟下臣妾啊

話罷捂著胸口吐了一口血,喊兩句又吐了一口。

幾個隨行的見過世面的老太醫慌忙竄過來將陳貴人與皇帝分開,訓練有素地配了額,各自哆嗦著打開葯箱分別與皇帝和陳貴人問診切脈了。

這一趟出游便再也游不下去,腳下的龍舟終於可以發揮它水上馬車的長處,開船的小官再用不著小心翼翼把握方才那個度,太子一聲令下,甚揚眉吐氣地抖開旌旗來,唰地一聲便沿著水道朝皇宮奔去。

我窩在船尾處,招了那與我請元貞的小宦臣討了壺白水。元貞的劫算是渡化了,卻大不幸連累東華與那位落水美人生生錯過。我自然知道東華帝君身為眾神之主,諸事繁瑣,能籌出時日來凡界托一回生十分不易,此番卻生生地被我毀了他歷情劫的機緣,我覺得很對他不住。

擦了把汗,喝了口白水,元貞這趟事,本上神做得終歸不算利落。

雖則做得不利落,好歹也做完了。

掐指算一算,在凡界我已很待了些時日,見今的凡界卻也並不比當年更有趣味。我揣摩著,明日去皇宮後的道觀同元貞那道姑親娘道個別,算有始有終,我便該回青丘了。但如今我身上沒一寸法力,如何回青丘倒是個問題。

然鳳九先前與我說,過了六月初一韋馱護法誕,待東華遇著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她便也該走了。此番東華的命格雖被略略改了些,但終究同她沒甚大干系,還不說她今日冒著性命之憂救東華於水火之中,該報的恩情通通都應報完了。我便琢磨著,太陽落山之後去找一回鳳九,明日同她一起回青丘。

我回紫竹苑打了個盹。

伺候的侍女一雙柔柔的手將我搖醒,已經黑燈瞎火了。

松松刨了兩口飯,著她拿來一個燈籠,便提著一同往菡萏院去。

白日里的皇宮已很讓人打不清東南西北,入了夜,宮燈照著四處皆昏黃一片,似我這般將將在這皇宮里住了兩月不滿的,哪個台是哪個台哪個殿是哪個殿,便更拎不清。拎燈籠的侍女卻一路分花拂柳熟稔得很,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心中一股敬佩之情徐徐盪漾。

路過花園一座亭子,不想被乍然冒出來的元貞小弟截住。侍女福了福身道了聲太子殿下。元貞兩只手攏進袖子,虛虛應了。轉頭瞟了我兩眼,支吾道:元貞有個事情想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能不能同元貞去那邊亭子里站站。

湊近一看,他那模樣竟有幾分靦腆羞澀,我心中一顫,下午因他要去顧看他爹,我便未陪同他一處,他這番形容,該不會命里一根紅線還是纏上了那落水的美人罷若真如此,司命星君的一本命格薄子,便委實強悍。

元貞將我領到那亭子里,坐好。晚風從湖上吹過來,有些涼快。

我瞧著他那一副懷春摸樣,默然無語地坐在石凳上。

他傻乎乎地自己樂了半天,樂夠了,小心翼翼從袖子里取出一樣東西,獻寶似的捧到我的面前來:師父你看看,它可愛不可愛

我斜斜朝他的手掌中瞟了一眼,這一瞟不打緊。我在心中悲嘆了一聲,元貞啊元貞,你這愁人的孩子,你可曉得你手中捧著的是甚

元貞小弟顯然並不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甚,眉飛色舞道:今中午船將將靠岸的時候,元貞因要穩住隨行的百官,於是落在最後。這小乖乖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啊,那時它並不這么小,張開一雙翅膀來竟有半個廂房大,十分威武。眼看就要壓在元貞的身上,小乖乖卻憐惜人得很,怕傷了元貞,立刻縮得這么小一個模樣,撞進元貞的懷里。

端端窩在元貞手心里的小乖乖西天梵境佛祖座前的金翅大鵬,現下化作了個麻雀大小,雖是同麻雀一般的大小,卻仍擋不住一身的閃閃金光。它在這金光中耷拉著腦袋,神情十分頹靡。聽到一聲小乖乖,便閉著眼睛抖一抖。仔細一瞧,它兩條腿上各綁了個鈴鐺。這鈴鐺是個稀罕物,本名喚做鎖仙鈴,原就是九重天上用來鎖靈禽靈獸的什物。怪不得金翅大鵬不能回復原身,只能這么小小的做塊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調戲。

中午這金翅大鵬方從天邊飄過來時我就有些擔心,它這么縮手縮腳地飛,難免半空里要抽一回筋。想必我這擔心果然應驗了,它才能正正砸進元貞懷中罷

我瞧著金翅大鵬腿上的鈴鐺發神。元貞湊過來道:這個是先前的師父給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道觀後有一頭母獅子精哭著鬧著要做我的坐騎,師父就將這個送給我約束那頭母獅子精。後來我的這頭母獅子精卻被隔壁山

倒貼ok?吧

的一頭公獅子精拐跑了,這副鈴鐺便一直擱著沒什么用處,此番正好給小乖乖使。

小乖乖又抖了抖。

我點頭唔了一唔,誠懇勸他道:你考慮得雖十分周全,但你手上的,呃,這位,卻是個有主的,你若將它私藏了,待他那主人找著來,怕是有些難辦。

他皺著臉幽怨道:所以元貞才要同師父商量商量,師父是高人,能不能同元貞討一討小乖乖。小乖乖是個靈禽,它的主人自然也很不凡,元貞一屆凡人,壽辰十分有限,待到元貞命歸黃土,自然要將小乖乖還給他的。

我看了一眼小乖乖,小乖乖在拼命地搖頭。但它此番是個鳥,並不比化人時脖子靈活,腦袋一動便牽連得全身都動。元貞將它遞到我脖子跟前,道:師父,你瞧,小乖乖聽說我要養它,也很振奮呢。

小乖乖倒下去做垂死掙扎狀。

元貞哀切而又希冀地將我望著,我心頭一熱,覺得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再想到他此番被我毀了姻緣,原本充實的後半輩子從此必然十分無聊,養一只珍愛的靈禽放在身邊,多少也可得些慰藉打發時間;進而想到他既然喚我一聲師父,便很算我的弟子,當初我卻連個拜師禮也沒給他,委實不像樣了些。便覺得,去西天梵境同佛祖說說,將它這金翅大鵬再借一段時日,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我肅然點頭道:好罷。

小乖乖嘎地嗚咽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