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br>夢里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

這一場夢下來,仿佛多撿了七八萬年的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

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悵然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著力避著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床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態雖瀟灑不足,但四腳著地時絲毫未牽著傷處,忒實用,忒穩便。

炎華洞中迷霧繚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里若隱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來,朝他所在處一步一步挪過去。

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谷將墨淵伺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發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錯處來。

只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邊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緊抿的嘴唇,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將這樣一副英挺容顏看做一張小白臉。

可即便是那等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在一瞬間,將一個沉靜的面容定格成了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只記得昆侖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

洞里靜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將他雙手抱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采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著,擺在他的身邊。如此,這洞里便終於也有一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梔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成一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著也更舒適些。於是便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著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無甚緊要事,便將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著,便不太曉得是哪個幫我包扎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谷、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里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個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卻也只是將我滿身的血跡擦了擦,並沒扔進木桶里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里里外外忙一陣,如今閑下來,山風一拂,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一個小湖泊,雖然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余。這個念頭一起,我默默回憶了會兒去那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沖沖調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將傷處用仙氣護著,一頭扎進水里。這湖里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撥涼撥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將身上打濕,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濕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別樣的殷紅,映著襯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紅紅綠綠的,倒很得幾分趣致。

我尋思著這個當口怕也沒什么人會來湖邊溜達,便猶豫著是不是將襯裙也除了。

將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

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借著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里,一個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沒控制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楞楞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那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之後,趕忙掠過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來,將我緊緊抱住了。雖則擾我心神的那聲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就將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著,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里外濕透,滴水的長發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著,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緊貼著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令我聽得十分真切。

我只來得及將自己未除襯裙這英明的作為佩服一番,身子一松,唇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松開齒關,正方便他將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將他望著,因貼得太近,只見著他眼眸里一派洶涌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他卻仍沒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雙唇連著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隱約覺得口里溢出幾絲血腥味來。

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里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將他推開。

水上不比平地,確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並心中的三分亂,將將離開夜華的扶持便又有些東倒西歪。

他便又將我抱住,此番卻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面子話,他已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沉喑啞:我以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么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將我又摟緊一些,嘴唇緊貼著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么靜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尷尬,也只能再接再厲,盡量將那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里閱公文么,怎么跑到這處來了

脖頸處那氣息終於漸漸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谷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稟了我,我就隨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罷。

他沒言語,只在水中將我松松摟著。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里的人向來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驚動他,只任他摟著。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見今我還傷著,不宜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他便趕忙將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把兩身濕透的衣裳弄干,撿來外袍幫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涌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形無影,抓也抓不住,只一瞬,就過了,便也不太繼續深思。只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只聽得山風颯颯,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並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我皺了皺鼻子,順他的意,探頭往前一看。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見著折顏懶洋洋的笑臉。

他手里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卻並不攤開扇面,只緊緊合著,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翹著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著眼,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見著我,略將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張臉怎的紅成這樣

我作不動聲色狀,待尋個因由將這話推回去,卻正碰著夜華輕咳一聲。折顏一雙眼珠子將我兩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著折扇了然道:今夜月涼如水,階柳庭花的,正適宜幽會么。我呵呵干笑了兩聲,眼風里無可奈何掃了夜華一眼,他勾起一側唇角來,幾綹潤濕的黑發後面,一雙眼睛閃了閃。

折顏挑著這個時辰同四哥趕回青丘來,自然並不只為了同我談今夜的天色。說是畢方半下午給報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們以為這樣的事真是千載難逢,想來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就巴巴地跑來了。

我咬著牙齒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時候,確然有些失禮,沒等著你老人家過來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對不住得很,這回雖傷得重些,卻並不至於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顏漫不經心笑一陣,將手上的折扇遞給我,呵呵道:既惹得你動了怒,不損些寶貝怕也平不了這么大一灘怒氣,罷了,這柄扇子還是請西海大皇子畫的扇面,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過,面上還是哼了一聲。

回狐狸洞時,折顏同四哥走在最前頭,我同夜華墊後。

夜華壓低了聲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語間被逗得生氣,折顏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著嘴打了個呵欠:這同本事不本事卻沒什么干系,他年紀大我許多,同他生生氣也沒怎的。若是小輩的神仙們言談上得罪我一兩句,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我總不見得還要同他們計較。

夜華默了一默,道:我卻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計較些。

我張嘴正要打第二個呵欠,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時已過,本是萬家滅燈的時刻,卻連累他一直掛心,我微有汗顏。

尚未走近,他已三兩步迎了上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了。

夜華腳步一頓,皺眉道:他還想做什么

折顏拉住方要進洞的四哥的後領,哈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我腳不停歇往洞里邁,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給老娘攆出去。

迷谷顫了一顫,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著,尚未進谷。

我了然點頭:哦,那便由著他罷。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著只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夜就去將他了結了罷

夜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撫額沉思了會兒,慎重道:我同他確然再沒什么可了結的了,該了結的已經了結完了。折顏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圓滿。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僅有一間。如今,這有且僅有一間的客房正被夜華占著,大哥二哥舊時住的廂房又日久蒙塵,折顏便喜滋滋賴了四哥與他同住,總算彌補了未瞧著熱鬧的遺憾。

雖著了迷谷回屋安歇,他卻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尋我的畢方,我陪他守了會兒,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呵欠,便被夜華架著送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