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br>折顏一席話,叫我再沒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雖同夜華有些慪氣,可上得玉清境療傷一事,終歸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別,便真正沒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別,又顯見得我沒面子,遂留書一封,言辭切切,對他近兩日的照拂深表了謝意。便與折顏一道跨過南天門,匆匆下界。

即便墨淵此刻還只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個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這一顆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只早早起來捉蟲的母鳥,捉得一口肥蟲子時,便歡欣地撲棱著翅膀飛快往鳥巢里飛,要急急地將這口蟲子渡給巢中的雛鳥。

從九重天上下西海,騰雲約摸需騰個把的時辰,折顏踩著雲頭十分無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萬幸近日他同四哥過得順風順水,才叫我一雙耳朵逃脫一劫,沒再翻來覆去地聽他講四哥那一樁樁一件件丟人的舊事。

折顏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寶相庄嚴地坐在雲頭上,聽得津津有味。

東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這個西海水君。開初我還以為,大約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沒時常關懷關懷這些小一輩的神仙,才令他在我這里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聽折顏一說,方曉得原是近兩代的西海水君為人都十分低調,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沒甚存在感。然就是這樣一位保持低調作風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卻做了件很不低調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淵借了身子調養魂魄的西海大皇子疊雍而起。

說是自六百多年前開始,疊雍那一副不大強壯的身子骨便每況愈下,西海水晶宮的葯師們因查不出症結,調理許久也沒調理出個所以然來。請了天上的葯君來診斷,葯君帶了兩個小童子上門來望聞問切一番,拈著胡須兒開了兩服葯,這兩服葯卻也只能保住疊雍不再咳血罷了。葯君臨走跟前悄悄兒拖著西海水君到角落里站了站,道疊雍大皇子這個病,並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沒病在身上,他區區一個葯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見著連葯君都無計可施,西海水君一時悲憤得急紅了眼,思忖半日,干脆弄出來個張榜求醫,亮堂堂的榜文貼滿了四海八荒,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誰能醫得好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進來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進來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這西海大皇子疊雍,傳聞是個斷袖。

西海水君因一時急得焦頭爛額,出的這個榜文出得忒不靠譜。誠然這天底下眾多的能人都是斷袖,譬如當年離鏡的老子擎蒼。但還有更為眾多的能人並不是斷袖。他一襲不靠譜的榜文,生生將不是斷袖的能人們嚇得退避三舍。待終於發現這榜文上的毛病,這榜文已猶如倒進滾油里的一碗冷水,將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鍋。

從此,西海水君庭前,斷袖們譬如黃河之水,以後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綿延不絕。可嘆這一幫斷袖們雖是真才實學的斷袖,卻並不是真才實學的能人。

墨淵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個境界的,絕瞧不出那疊雍身體里宿著一個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於是乎,大皇子疊雍被折騰得益發沒個神仙樣。西海水君的夫人瞧著自己這大兒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傷,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場,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無絕人之路。疊雍那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二皇子蘇莫葉,同我的四哥卻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牽扯。說四哥從西山尋了畢方回十里桃林後,有一日與折顏斗了兩三句嘴,一氣之下便殺去西海水晶宮尋蘇莫葉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宮一派愁雲慘淡之時,那二皇子蘇莫葉多喝了幾杯酒,喝得醺醺然,靠著四哥將家中這樁不像樣的事挑巴挑巴全說了。四哥聽了蘇莫葉家中這一番辛酸的遭遇,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請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來幫一幫他。縱然折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是個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這一趟渾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斷交的赤裸裸威脅,終歸還是揣著架子奔去了西海。這一奔,才奔出的墨淵快醒來的天大喜訊,圓滿了我的念想。

折顏挑著一雙桃花眼道:我同真真離開西海時,答應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會派出仙使去西海親自調養疊雍。要令墨淵的魂魄恢復得順遂,那疊雍的身子骨確然也是該仔細打理一番的。

他說得雖有道理,我皺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卻什么時候有了個仙使

他倜儻一笑道:上回東海水君辦的那個滿月宴,聽說有一位白綾縛面的仙娥,送了東海水君一壺桃花釀做賀禮,自稱是在我的桃林里頭當差的還說那仙娥自稱是九重天上太子夜華的親妹妹,幾個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沒挖出來夜華君有什么妹妹,後來又跑到東海水君處證實,原來那仙娥並不是位仙娥,卻是一位男扮女裝的仙君,因同夜華有些個斷袖情,才堂堂男兒身扮做女紅妝,假說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東海水君其人,真是風趣,哈哈真是風趣。

能親手來調養那西海大皇子的仙體,以報答墨淵,我十分感激折顏。可他此番卻一定要給我安個男子的身份,再將我推到一位斷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悵。頗後悔既沒了四哥在前頭頂著,那日東海水君的滿月宴,我便不該祭出折顏的名頭來。

折顏眼風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搖身化作一個少年的模樣,面上仍實打實覆著那條四指寬的白綾。

煎熬了個把的時辰,總算到得西海。

折顏端著一副凜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將我領進海里去,水中兜轉了兩三盞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大門跟前,西海水君打頭的一眾干西海小神仙們盛裝相迎的大排場。

因我是被折顏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親自領進西海的,即便他口口聲聲稱我只是他座下當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沒半點怠慢我。依照禮度,將折顏恭請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細細地泡了好茶伺候著,又著許多仙娥搬來一摞一摞的果盤,令他這位上神歇一歇腳。

折顏歇腳,我自然也便跟著。

我的二哥白奕在萬兒八千年前,有段時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詩來與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個凡人們公認的雖無德卻有才的大才子寫的,全篇記不得了,只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哥細細與我解釋,說詩人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此番歸心似箭,回得故鄉來,可離家越近,卻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這兩句詩,將詩人一顆想往又畏懼的心剖白得淋漓盡致,非大才不能為爾。那時我聽了二哥這一番話,心中並不苟同,只覺得這詩人思鄉情切卻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變態,正常人顯見得是不能做出這一番躊躇模樣來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兩句詩的深意,才曉得做這首詩的凡人並不是個變態,確然有幾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宮的大殿之上,懷中揣的,便正是一顆近鄉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見著墨淵的魂,又害怕立刻見著。

折顏並沒歇多久,閉著眼睛喝了兩口茶,便提說須得走了。因他是揣著上神的架子說的這個話,西海水君即便有那個心想留他一留,也礙於他不苟言笑的凜然神色,只得招呼一眾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後擁地呼啦啦將他送出去。

送走折顏,西海水君持著一派憂愁的臉,謙謹地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親自領了我去見他那大兒子疊雍。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渾身上下緊緊崩著,生怕見著那疊雍時作出些失儀的形容。

我竊以為,墨淵既將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這位大皇子周身的氣澤,總該隱隱約約令我感覺些親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隨著西海水君踱進去,見著半散了頭發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於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於外的周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的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著曾在四海八荒叱詫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太沉,一星兒也沒讓這疊雍得著便宜,沾染些他沉穩而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許久,大意便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面前立著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顏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便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著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於這位仙君。

唔,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綉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著同疊雍診脈。我顫抖著一只手搭上他的腕後,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顏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著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將殿中的一眾干閑人支開,乃是為了使追魂術探墨淵的魂。追魂術一向是個嬌氣的術法,又勢力。若非修到了上神這個階品,縱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將它使出來也是一百個不可能。且使的時候必得保持方圓百尺內氣澤純凈平和,萬不能有旁人打擾。

自我進殿始便一心一意發著呆的疊雍輕飄飄掃我一眼,我朝他親厚一笑,一個手刀劈過去。疊雍張大眼睛晃了兩晃,歪歪斜斜橫倒在床榻上。

許多年沒使追魂術,所幸相配的咒語倒還記得清清楚楚。雙手間列出印伽來,殿中陡然鋪開一團扎眼的白光,白光緩緩導成一根銀帶子,直至疊雍那方光潔的額頭處,才隱隱滅了行跡。我呼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將神識從身體中潛出去,順著方才導出的銀帶子,慢慢滑進疊雍的元神里。這一向是個細致法術,稍不留意就會將施術人的神識同受術人的元神攪在一起,半點馬虎不得。

疊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虛無的銀光,雖明亮,卻因是純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沒什么分別。我在他的元神中糾纏了半日,也沒尋到墨淵的沉睡之地,來來回回找得十分艱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術時,耳邊卻悠悠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樂聲,沉穩悠揚,空曠嫻靜,我竟依稀還記得,調子約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會畢時,墨淵用太古遺音琴奏的一曲大聖佛音。我心中跳了兩跳,趕緊打點起十足的精神,循著樂音跌跌撞撞奔過去。

卻在被絆倒的一瞬,大聖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雙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絆倒我的東西,觸感柔軟溫和,似有若無的一絲仙氣緩緩爬上手指,在指間糾結繚繞。神識流不出眼淚,卻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腦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時我撫摸的這個,正是,正是墨淵的魂。

可墨淵的魂魄卻滄桑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師父墨淵,四海八荒里唯一的戰神墨淵,他那強大的戰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縷仙氣來護養。

怪不得疊雍同墨淵沒一絲一毫相像。

倒貼ok?筆趣閣

不過,還好,總算是回來了,折顏沒有騙我,比我阿爹還要親近的墨淵,總算是回來了。

在疊雍的元神里待得太久,方才神識又經了一番波動,再耽擱下去怕就有些危險。這片銀白的虛空雖不能視物,我懷著一顆且憂且喜的心,仍跪下來朝著墨淵的魂拜了兩拜,再循著外界一些混沌之氣的牽引,謹慎地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