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意恐4(1 / 2)

唐殘 貓疲 2359 字 2020-06-22

在回來的路上,周淮安目送著那些陸續從街道中現身,給自己行禮之後又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披掛齊全身影,不禁暗自嘆息起來。

這位副使林言可比自己想要更加大膽和放肆的多,或者說是比自己的預期要走的更遠;周淮安本以為他要拉攏自己兼帶保住巡禁隊,好與在外平亂的孟楷進行分庭抗禮或是暗中角力;但是卻不想他在這段日子里,居然已經做出了這種事情來了。

作為留守司里名義上的二號人物,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已經開始暗通朝廷了;要知道他可是要交黃巢娘舅的親外甥啊;不過周淮安一想到,也正是歷史上黃巢窮途末路的虎狼谷之戰中,由他親手砍下黃巢腦袋來投獻的傳說,也就不算是那么驚訝和震撼了。

黃巢也許未曾想到,他在自己後方安置了親信的大將和自己血緣上的外甥,作為雙重保險的手段,居然會變成現今相互爭權奪利而互不能容,以至於一方暗中勾連上了朝廷方面的這個結果。但也讓周淮安再次走到了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上。

隨後在署衙當中,一眾連夜被召集起來的部下,帶著各色表情和心思在點得通明的燈火下,圍觀其一份周淮安帶回來的玩意,而發出意味不明的嘖嘖聲或是大呼小叫、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因為,這是一封真正來自朝廷的宣敕,沒錯,也就是朝廷出具的招降文書;雖然不是「詔命七種」中用作冊立、封贈諸事的冊書,或又是頒布國家重大制度的制書一等,卻好歹也是出自政事堂中書省花押齊全的堂貼,還有侍中、黃門侍郎、給事中的附署和壓印;

抬手就是個筆走龍蛇勢的顏(真卿)體楷行「門下曰:

赦過宥罪,哲王彝訓;錄舊念功,有國通典。南嶺之地,王跡所至,戮力齊心,夷凶靜亂。惟彼士庶,義越常倫,犯禁陷刑,宜從洗滌。

元元之民,匪遑寧宴,夙興軫慮,旰食忘疲。重勞師旅,不令討擊,馭以遐算,且事招懷。而慕化之徒,乘機立效,兵不血刃,費無遺鏃。

可曲赦廣、岡、潮、韶、循、端、新、恩、春、勤、瀧、封、高十二州,自乾元六載前,罪無輕重,悉從原免。。。」

反正最後這些篇五駢六的主體意思就是:悉令僧淵玄在內竊據嶺東的賊首們,迷途知返懸崖勒馬而主動棄暗投明報效朝廷;

為此,朝廷在末尾還給出了金吾中郎將,潮循防御使,知清遠軍使在內的一系列名銜和官身、位階;看起來就像是對於自己所屬的勢力和地盤,以及在義軍當中的地位,進行過專門的研究和了解之後的結果。

至少比當初朝廷用來收買和安撫(糊弄)初代初代義軍領袖,補天大將軍王仙芝的神策押衙和監察御史,顯然要更有誠意的多。

看著如此頗具既視感的文字和內容,周淮安這才想起來,原來在這個動盪的末世之期,卻也是一個草莽人物此起彼伏輪番登場的奇葩年代;朝廷權威大幅度衰微的結果,就是各種地方人物紛紛出頭的機會。

只要你能夠拉起一支人馬占據一地,而繼續承認朝廷在名義上的正朔;哪怕你是活不下去起來反抗的農民軍也好,還是忍無可忍嘩變起來干掉上司的官軍背景也好,或又是自己拉桿子上山的盜匪、水寇,或又是以守土保境為名的豪強武裝,甚至是武裝流竄的難民團體;基本上就存在被朝廷事後追認招安的可能性;

當然前提是不要像黃巢那樣早早稱王而建元政權,那是朝廷無可妥協和容忍的底線所在;不然就算是黃巢手下的大將們,也有好些被成功招安而另有際遇的例子,其中最早的一批無疑就是被稱為「鷂子」的畢師鐸那些人,而後來人當中最有名的無疑就是哪位號稱「孟德再世」,而同樣喜好人妻也干過挾天子令諸侯的朱溫同學了;

而在更早的龐勛之亂當中,亦有個被天下草莽中人視為「殺人放火受招安」的標桿,出身一名徐州小校而如今官拜夏綏銀節度使,檢校尚書右仆射的諸葛爽。

而同時代的其他風雲人物,比如南唐前身割據東南的楊行密就是地道淮揚地方農民造反出身的泥腿子,占據吳越的錢繆是平亂上位的小豪強出身,號稱蔡州食人魔而禍害北方半壁一度稱帝的秦宗權是俾將殺了主官上位的,創立閩國的王審知是亂兵中被推舉出來的小頭目;

更晚一些南楚的馬殷也不過是個木匠出身,南平的高季興更是別人的家奴出身,北漢的劉知遠一脈干脆就是沙陀胡小姓;南漢開國的劉謙還是商人家庭出身;

只是說到劉謙周淮安卻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作為南漢代祖的劉謙又名劉知謙,乃是遷居閩地的小商人家庭出身,後來投軍廣州成為一名小校,以追擊黃巢北上的殘部而積功得受刺史,大概就是在自己所處的這個時間段里。

難道是自己這個意外亂入的蝴蝶翅膀,無意間把他給扇到哪個難以預料的歷史邊角和人生軌跡上去了么。

要說唯一比較特殊的蜀國王建,則是拜權閹田令孜為養父才開始發跡的普通都將。可以說他們大多數是在發跡之初的奠基後,通過朝廷的追認和封授才有了後來的格局和發展。

不管朝廷方面的動機和立場是如何,顯然這種故事也有資格在自己身上重演了。

這一刻周淮安只覺得又是慶幸又是無奈的滿心復雜之情,你說我在農民起義軍里才種了點田、搞出點基業來,怎么就會給朝廷盯上了呢。。

而有了這份朝廷追認的名分之後,看起來距離自己當初訂立的目標,也只剩下一步之遙而觸手可及了;只要自己公開出示這份東西,並且宣布接受就可以了。也許五代之中就在沒有南漢這個政權,而取而代之以自己姓氏命名的新國度。

然而周淮安很快又冷靜下來,這東西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或者說這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包含著某種引而不發的惡意與用心;因為,這也意味著與義軍的身份和過往的理念徹底決裂,以及完全不可避免的一場大規模火並,甚至是持續的內訌了。

另一方面則是讓周淮安警惕和不安的現實,自己才去了安南幾個月而已,這經他之手肅清得差不多的廣州城,居然又又被人滲透成篩子的跡象了;畢竟拋去相對封閉的潮循地方不說,朝廷方面對於自己所掌握的情況,顯然就是通過廣州城內留守司方面給流散出去的。

好在經過遠征安南之役的鍛煉和磨合以後,自己多少有了相應的憑據和底氣了;不然若還是之前那種狀況下,只怕自己一旦把這東西拿出來,手下人當中都要炸了窩而當場鬧將起來了。

但是現在有了安南勸進的例子和心理准備之後,他們也就不是那么容易激動和質疑、動搖起來;最起碼那虛頭巴腦的安南大都護頭銜,聽起來就要比這個什么務實多的潮循防御使,清遠軍使,要更加威風和氣派的多了。

事實上,這些來自三江軍的部屬們,亦是頗為投鼠忌器或是忌憚無比,又帶著說不明、道不清的隱隱期盼和熱切,團團圍觀著這封東西,而時不時發出抽氣和嘆聲來;

就像是圍著一個時刻在灼燒自身的火堆,或又是個會隨時竄起咬人的毒蛇一般;還有人眼中閃爍著各種矛盾與掙扎,或又是面無表情的在轉動著什么別樣的念頭。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坦然無私,亦毫無不可對人言之處。。」

在一片沉寂和失聲之後,周淮安主動開口對著一眾親信部下道。

「在場也都是我信重之人,你們怎么看,又都什么想法,盡管說來好了。。」

「乖乖,這就是狗朝廷的出具文書,看起來可比安南那些勸進的玩意好看多了。。」

「未想到林言這廝,竟然也是兩面三刀的玩意,真是枉費了黃王的一番栽培和信重了。。」

「有什么好說的,馬上砍了這出賣義軍的狗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