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豈信長江有逆流(下(1 / 2)

唐殘 貓疲 2989 字 2020-06-22

「建元新,乃令凡天下故朝官宦之屬,在京正八品以上者,皆不得留用續任。。凡三代、五服之內親緣,不得仕事新職。。遂天下門第、豪族皆以分家為先,。。」

《太平新書。資政篇》

。。。。。。。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太平了。。」

「貪官污吏全埋掉,土豪劣紳無可逃。。」

「入了義軍打朝廷,吃飽穿暖少煩惱。。」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好世道。。」

「苛捐雜稅都抹掉,賦稅徭役輕飄飄。。」

「人人耕織得足飽,貧家窮漢全歡笑。。」

「太平好,太平妙,太平軍來講公道。。」

「不搶不殺不害人,作奸犯科不輕饒。。」

「士農工商皆得安,買賣公平人稱好。。」

如此稚氣的童謠聲,隱隱約約的盪漾在袁州新渝縣的街道上。

然而,作為如今已然糜爛大多數的江西境內,屈指可數猶自在任的朝廷命官;袁州新渝縣令胡文良,字武善。也在憂慮和愁思著飲著小酒,他甚至不敢派出胥吏和差役們,去捉拿或是驅逐這些唱謠的孩童們。

因為他自知自己的事情,基本上是仕途無望也無處可退。乃是地方幾大相持不下的豪姓大族,公推他坐在這個維持地方的台面上,權作紐帶來協調大家的利益關系和進退而已。

他原本是朝廷中某大臣家仆出身,雖然名字文良武善其實文也就識字略懂算學,武嘛佩刀一直裝飾來著。

家主因其算學讓其掌管家將、部曲的錢糧,後因失手打死家主喜愛的昆侖奴,被外派到江南官軍中將功贖罪;結果三年軍中生活唯一殺戮是為了立威用硯台砸死了偷吃他一根雞腿的小校。

然後有一天,莫名其妙的在情勢危亡之下,就以州下守捉軍派到新渝縣地方,湊集錢糧丁役的武吏身份,取代了相繼棄守潛逃的前任縣令、縣丞和縣尉,成為了這一地的「百里侯」,而且居然還得到了朝廷權急追加的委任印信。

而他的故主也難道想起還有這么一個意外的閑手,而派了些人過來,總算讓他不是那種身無長物而光桿一個的局面了。然而這一切對於他眼下的局面,卻是沒有絲毫的改善和益處。

他雖然有縣令之尊名和權柄,但是相應的號令也不過是最初出自城郊外附近的十幾個市鎮、村邑而已,至於全縣其他的地方,則是那些自募武裝聯接互保的土豪、鄉紳的天下。

尤其是前些日子,黃逆為首草賊在東面的信州大敗淮南軍之後,可以說以江南諸道之廣大,就再沒有多少可以制約和阻攔他們的存在了;因此就連東面臨近的撫州、北面的洪州、南面的吉州都變得不再消停起來。

至於西面的衡州和潭州,更是那些喜歡清算和屠戮大戶,而抄沒其身家田產的太平賊所活躍的所在;他身為袁州境內屈指可數的官府之下,夾在這期間簡直就是令人無比絕望的處境了。

更別說如今既然都能在縣衙的圍牆外,聽到這些公然傳唱為賊張目的大逆之言和歌子,那也意味著這些以「太平」為號的草賊,對於本城的刺探與滲透也見到了百孔千瘡的地步了。就算是他把眼下能夠指使的人手都派出去,為防將來的下場考慮只怕他們也未必肯再出死力了。

而作為他最有力支持者的城中那幾家大族,只怕也是早已經放棄了再努力彌補和挽回一下的打算,而各自忙著將糧食財帛細軟和家人,都從城中轉到鄉下親熟、故舊那里去躲避一時了。

而他這個依舊在縣衙里坐署的官兒么,顯然就是擺在台面上拖延時間的和首當其沖,充當草賊算賬和泄憤的現成靶標、草垛啊;沒聽見草賊歌子里唱的那個明白直了么,

要知道太平賊言稱中所謂的「士農工商皆得安」,唯獨漏下了一個五民之首的「官」字啊。這是要對官府所屬的一切斬盡殺絕,或是清算不用的姿態啊。

至於所謂的「貪官污吏、土豪劣紳」之類,還不是這些苦大仇深的泥腿子說了算;而在聚斂這番身家和資財的過程當中,誰又能作保沒有個招人恨、惹人怨的疏漏之處了。真要一一計較起來,在這世道當中還真沒有能夠獨善其身的大戶人家了。

所以自從前天開始他們就裝病和找借口,再不來縣衙商榷和議事了。就連城門各種蝟集起來的土團和壯丁之屬,也變得有些動態不明爾形跡可疑起來了。所以胡文良也只能在這里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繼續做一個又聾又啞泥菩薩式的堂上擺設了。

他如此自嘲且自艾自怨的思慮著,慢慢吧自己灌的醉意酩酊起來;然後帶著一身酒氣站起來,准備去找當地新取的小妾那里消遣和排解一二,然就就聽到遠處傳來的隱隱喧鬧聲和呼喊聲。。

「縣尊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啊。。」

幾息之後,就有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闖入了,他所在縣衙二堂偏廳當中而大聲叫嚷起來:

「有賊。。賊。。。賊軍從東門進城了啊。。」

「什么。。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了啊。」

滿身冷汗淋漓的胡文良聞聲頓然驚醒過來,隨即大聲的哀嘆著質問道。

「你又可曾看清楚這些是哪路賊軍呢。。」

「小的。。小的未曾看清多少,只見旗幟遮天蔽日的到處都是啊。。」

來人亦是驚慌失措的變聲道

「這下完了,如此陣勢怕是東邊賊眾的本陣了。。」

胡文良這下最後一點僥幸心思也徹底泯滅了;既然不是那些打著草賊旗號乘火打劫之輩,那自己顯然就是少有幸理了。

「杏娘,拿出我的遺書和。。。」

當他帶著滿心悲憤和絕望的心情步履蹣跚的回到後宅當中叫喊起來;就偶然瞥見到已經塗黑了臉而換了身布裙,還背著小包裹的小妾身影,正是慌慌張張的從縣衙的側門碎步出走去了。

胡文良也沒有心情叫住或是威嚇對方,好留下來與自己同生共死什么的;而是踏進自己已經被翻找的一片凌亂的卧室,開始試圖效法那些為國殉難的先賢和義烈之輩,為自己留下一個相對壯烈和體面的結果來。

擺布好放在顯眼之處的遺書之後,他先是嘗試了用刀兵自刎。

然而在一時情急之下他卻沒有找到合用的刀具,最後只發現了一把用來分裁信箋的寸長骨柄小刀;只是當他對著小妾梳妝的銅鏡,用刀尖稍加頸上使力割破了一線肌膚之後,居然就手軟腳軟暈血暈的再也握不住刀柄了。

然後他又開始嘗試翻出一匹小妾私藏的越羅來披過梁上,欲做那吊頸求死之事。

然而等他蹬開撐腳的幾子還未窒息和掙扎過幾息,就聽得一片撕布裂帛的聲響而連人帶羅帶一直摔滾在了地上;卻是這匹通透輕薄的越羅,不堪他過於肥厚的身形而墜斷了。

於是,他又改弦更張開始准備投水自盡,並且用桿子試了試池塘中的水最深處,以確保不會輕易的浮上來。

結果,當他抬腳倒下去的那一刻,就被刺骨冰冷的池水給激得忙不迭奮力掙扎、撲騰起來,最後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岸上了;好吧,他只能如此告訴自己:實在是這冬日里的池水太涼了,讓他在被溺死之前要受更多的苦楚啊。

接下來,他又想到了古書上記載的飲葯自裁手段,然而在這一時之間他又那里尋得到能夠讓人迅速斃命的毒物呢;所以他又想起來另一位類似的替代手段——吞金自裁。

只是他翻找了全部的內舍,卻發現稍微值錢的金銀物件都被小妾給裹帶走了;最後只找到了一只磨光的黃銅簪子;只是一想到要把這東西折成數段再硬吞下去,他胡文良不由有猶豫起來了。畢竟,平日里他吃魚都是讓小妾親手挑干凈了才肯下口呢。

隨後他又想到了嘗試撞柱和碰牆、咬舌的諸般手段,最終還是因為怕痛和難忍流血的模樣最終給放棄了。

「廝呼哀哉,就讓我為國絕食而死好了。。」

胡文良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而門房拴住端坐在了繩床上閉上了眼睛。

而這時,逃散一空的縣衙大門終於被人給撞了開來,而沖進來好些包頭披甲的賊人,四下里打砸和抄拿起來;又撞破房門見他不由分說拖下來踹翻在地的暴打一頓,又像是拖死狗一般將滿地哀號打滾的胡文良給橫架了出去。

而在他們押解著穿街過巷的過程當中,披頭撒發在臉上的胡文良,也見到城中煙火四起而草賊在四下抄掠肆虐的混亂情景。許許多多被翻找出來的財貨,就這么胡亂堆在屋檐和瓦邊之下。

時不時有人哭喊哀求和掙扎,從各處家宅和鋪子里給拖出來,其中主要都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以及奮力拖拉擒抱住她們而哭聲震天的家人。然後,就有不耐的草賊手起刀落之間,又是一場人家骨肉別離的慘事了。

他甚至看見自己已經逃走的小妾,正衣不蔽體哭哭啼啼的從一處街巷慌不擇路的跌跌撞撞出來;然後又被街頭游盪的幾名草賊給攔腰抱住,白生生掙扎袒露出來的身子扛在肩上大聲哭叫著,而讓這幾名草賊愈發起勁的哄笑起來,相互談笑著向著巷子里走去。

這一刻,他絕食而死的勇氣和決心,也都隨之煙消雲散而突然明白了人生自古惟難一死的基本道理。

隨即,他就被拖到了一個眾多草賊簇擁之下,翹著腿斜著身子在街口擺放的一張雲母螺鈿雀屏大雲床上,手里還捧著一支烤得紅黑斑駁羊腿,撕啃的胡茬、衣襟、袖口上滿是油膩與碎肉的草賊將領身前。

「解軍副,這廝便是本地的縣令了。。」

押他過來的草賊頭目拱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