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七十八章 再諫張居正(兩更合一更)(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229 字 2020-12-19

林延潮沉默不語。

張居正問道:「天子是否有讓老夫歸田之心?」

林延潮方欲開口,張居正擺了擺手道:「老夫一生榮辱已是不計,唯有新政之事牽掛不下。若是陛下能允堅持新政之事,任用這般跟隨老夫多年的主張新政的大臣,老夫即可放心。」

林延潮心想,自己哪里有資格替天子答允此事?就算小皇帝也未必會肯,眼下新政壓力那么大,多少權貴都等著張居正死的那一天,就推翻此案。就算小皇帝現在答允下來,也難保將來不迫於壓力被推翻。

張居正見林延潮憂疑,笑著道:「宗海拿不定主意,就回朝與陛下商議,再來與老夫分說。」

說完張居正一副送客的模樣。

林延潮心想,若是自己這樣被張居正趕出門去,那么就鬧大笑話了,自己可是在皇帝面前將牛皮吹上天的。

林延潮連忙道:「中堂三思。」

張居正沉下臉來道:「怎么宗海不答允了?那么是想老夫人走政息?還是根本上就是反對新政。」

林延潮拱手道:「下官不敢,下官在中堂面前,怎敢妄議國家大事,只是新政之事,可行不可行,非下官能過問,也非聖上獨斷,而在於將來之閣部與部堂大人。」

張居正不容拒絕地道:「宗海別拿這話搪塞,別人不需管,老夫只問陛下。」

林延潮想了想,決定不能一味防守,於是問道:「敢問中堂,新政之事為善還是為惡?」

張居正答道:「於巨室而言為惡,然於天下百姓而言為善。」

孟子有言,為政不難,不罪巨室。

林延潮想到這里道:「然也,新政之事,本無善無惡,但落在每個人身上,自有了善惡,如朝廷政令為百姓,則於巨室為惡,為了巨室,則於百姓為惡。」

張居正道:「宗海,你若是要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的話來勸老夫就算了。老夫既當這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中堂錯了,中堂不顧自身,而為天下百姓計,但吾也是從天下百姓記,中堂還記得王陽明除草么?」

張居正奉心學為宗,對於傳習錄早就讀了無數遍,至於這段王陽明與薛侃的對話,早就耳熟能詳。

薛侃為了除去家里花圃里的雜草,不由向王陽明抱怨,為何天地間善易培,惡難去。

王陽明道,天地間事物何嘗有善惡之分,只是你作花圃欲賞花時,故草為惡,當你欲作草坪時,花即為惡了。這是由你私心而起,草與花何嘗有對錯之分。

這只是尋常道理,而之後的對話才是至言。

薛侃問道,那這么說,無善無惡,與佛家有什么區別?

王陽明道,佛家是講既無善無惡,什么都不要做,不要治理天下,要反問內心。但我們儒家聖人講不要有善惡之心,認為己善為善,認為己惡為惡,而去治理天下。

事功不事功,作為與不作為就是佛家與儒家的區別。

林延潮拿這番話諫張居正言下之意,張居正不怕得罪巨室,權宦,為了老百姓匡扶天下,這一番勇氣是儒者所為,值得我們敬佩。

但此舉好比視如花如百姓,巨室如草,你張居正不站在官宦,而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上,固難能可貴。

但視百姓為善,巨室為惡。這好比站在巨室立場上,認為老百姓是妨礙,這二者同樣是不對的。

張居正嗤笑道:「宗海你什么時候,不談事功之學,改與老夫談心學了?汝難道不知當今之天下雜草叢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無以為生,如之奈何?」

林延潮答道:「那自是要除草。」

張居正笑著道:「那還不是以百姓為善,以巨室為惡?」

林延潮答道:「若草有妨礙到中堂賞花,去了就好,但若強分善惡,將草除得一個都不剩,即可謂累心了。」

「如新政之事,自是有利於天下百姓,但時也易也,中堂之後,天下還有誰可及中堂?若強行為之,萬一事敗,巨室反撲,那么中堂被清算不說,新政一派官員得到株連,那么後世天下到了要行除草之事時,哪有大臣敢於為之?」

聽林延潮的話,令張居正露出深思之色:「宗海之言,吾有所得。」

林延潮道:「此乃下官真心之言,冒昧之處,還請中堂見諒。」

張居正道:「老夫自知,宗海方才之言出自肺腑,頗令不谷意外。」

林延潮誠懇道:「中堂一人撐著這大明江山,下官對元輔心底只有敬佩之意。」

張居正哦地一聲,反問道:「那老夫兩度差點將你奪職罷官,你不怨我?」

林延潮連忙道:「是下官無知放肆,還請中堂大人海量。」

張居正搖了搖頭道:「不,是老夫對不住你才是。當初老夫願以為你怕被我牽連,故刻意與老夫政見不合,以免禍事,但眼下見來你才是真正要蕭規曹隨,匡扶天下之人。正因欲蕭規曹隨,故而你在執天下之柄前,才不能讓人生出防范之心來。」

林延潮苦笑道:「但在中堂心目中,陛下才是曹參不是嗎?」

張居正聞言放聲大笑,但隨即牽動肺部,重重的地咳了起來。

林延潮連忙手撫張居正之背道:「中堂請保重身子。」

張居正緩過氣來,笑著道:「無妨,宗海你真乃聰明人,與你說話可省卻不少氣力,老夫有一不情之請,老夫身後,你可否看顧老夫家人?」

林延潮聞言不由猶疑。

張居正見林延潮臉色,笑著道:「你人微言輕時,老夫不會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為宰執,權傾朝堂,言盈天下之時,那么替老夫恢復名位,照顧老夫之家人,應是不難。」

林延潮聽了張居正之言,似對自己身後下場早有預料,不由淚盈眼眶哽聲道:「中堂,陛下非薄情之人,何有此說。但若下官真有為宰執之日,定為中堂恢復名位,看顧子孫,保張氏一門不衰。」

張居正聞言露出欣然之色道:「我知宗海乃一言九鼎之人,如此老夫就可放心了,既然如此,我就將此富貴贈你。」

說完張居正從袖中取出一奏本來。

林延潮滿臉驚訝地接過看來,但見奏章上寫著&#o39;乞骸歸里疏&#o39;五個字。

林延潮滿臉懵逼,原來你剛才是在耍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