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鎖院(2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2845 字 2020-12-19

林延潮於房內踱步,敲了敲門先要了一壺茶來。

這一次副主考是他,這是不出意外的事,但主考官為王錫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因為萬歷十一年的主考官是余有丁,副主考是許國。

到了今年會試,主考官應該是從沒有主持過會試的許國才對。

因為會試主考官一主一副,主考官選還未主考過會試的內閣大學士,副考官選詹事府翰林院的詞臣,這是多年來默認的規矩。

但天子繞過了許國,點了王錫爵為主考官,這意思是對許國的不信任,還是對王錫爵的器重,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林延潮想來多半是後者,王錫爵此人性傲自負,不好打交道,但偏偏天子對他又十分器重,將來接替申時行為輔的多半是此人。

所以林延潮有心與他接納,但轉念一想這一次會試二人身為主考與副主考,肯定有一些地方要商量著來,這其中分寸如何把握,倒是有些為難。

(看很多書友問,隨便提一下歷史上萬歷十四年會試主考官就是王錫爵,副主考是周子義)

就在林延潮細思之際,家里托人送來的換洗衣裳,鞋襪已是到了。

林延潮看著林淺淺大包小包送來的東西,准備的十分細致周到,倒是很喜歡林淺淺的心思細膩。

就算准備周全,他想的是要有好些日子不在家,真是怪不自在的。他可是頗為戀家的人啊。

就在他鎖院之際,林延潮出任會試主考官的消息,頓時傳遍了京里。身在京城各個會館,各個客棧,各個青樓的舉子們都在討論著此事。

以往每年會試,讀書人們都是要猜測主考官,副考官的喜好。

比如什么樣的卷子,寫了能得高分。

如果主考官是理學大宗師,那么你寫鼓吹心學的文章,就是找死。

如果主考官傾向心學的,那么你的文章就可以適度往這方面靠一靠。

主考官主台閣的,那么翰林文章了解一下,主考官崇復古的,考生就要多揣摩秦漢文章。主考官崇唐宋的,那么文意就要往蘇韓兩位文宗那靠一靠。

究其目的,就是為了考試時候能高中。

所以林延潮出任主考官的消息一出,頓時考生們是奔走相告。

大熏坊的一座茶樓里。

這向來是南直,浙江,江西幾個科舉大省舉子聚集的地方。

身為一名舉子四書五經到這時候早就爛熟於胸了,所以考前苦讀書不是那么有用,大家喜歡到茶樓來聽消息。

現在茶樓的二樓坐得滿滿的,好幾十名舉子坐著,都是參加這一科會試的讀書人。

這時幾名店小二咚咚咚地踩著樓梯上樓,然後道:「各位老爺們,林三元昔日的考場文章都買來了,外面都買的脫手了,小人們拼死逛了好幾個書坊,這才搶十幾份來。」

「幸虧我們早去,現在一份都叫賣到三兩銀子一本了,簡直是宰人啊!」

「現在還有讀書人在等著,各個書坊從傳出消息起,就開始加印了,但仍是一書難求。」

眾人中一人讀書人起身道:「三兩銀子,不貴不貴,你們再去外面一趟,多少本都買來!若是有學功堂講義也一並買來。」

當下這讀書人拿了一錠銀子丟了過去,然後接過文章來分給眾人。

上面的舉子都知此人向來大方,也不與他客氣只是道一句:「多謝季時兄!」

這位季時兄,不是別人,名叫顧允成,顧憲成的親弟弟。

林延潮貶至歸德為官時,顧憲成回鄉守制二十七個月。

顧憲成回鄉後,也沒清閑著收了不少門生,如同鄉安希范,高攀龍都問業於顧憲成,然後被收錄門下。

顧憲成守制滿後,回京任吏部驗封司主事,也將弟弟,以及兩位門生帶至京師。他們都要參加這一科的會試。

眾人翻著文章,仔細看了。

一人問道:「季時兄,你不讀嗎?」

顧允成頗有他其兄之風,負手笑著道:「總裁的文章,我早是爛熟於胸了。」

有一名浙江的舉子笑著道:「聽聞尊兄顧吏部是學功先生的同年,想必平日對學功先生的才學很推崇吧。」

顧允成笑了笑,有幾分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家先生與學功先生不僅是同年,還是極要好的朋友,他曾說他之學與學功先生不同,但事功之學,是可以別立於朱6,獨成一脈。」

聽顧允成如此言道,眾讀書人都是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

一名讀書人道:「我平日與程朱,6王之學外,也涉獵過林學,但竊以為太雜,又不是朝廷取士之道,沒有用心鑽研,今日倒是可惜了。」

「是啊,聽聞考前有大臣上疏要將策問與經義並重,但是我不以為然。眼下學功先生為總裁,肯定是看重策問這一塊。可惜我平日沒有用心實學,這策問恐怕是不好答了。」

「未必,未必。我觀先生的文章向來不故弄玄虛,而是教人實心用力之道,應該不會在策問上太難為我們,但也不會太好答就是。」

這時候顧允成笑著道:「不錯,諸位不用慌張。無論是經義,策問都是以文章為主,先寫好了文章,就成了一半。安兄,你平日一向最推崇學功先生的文章,你如何觀之?」

眾人都看向了安希范。

安希范點了點頭,不急不忙地道:「季時兄,問別的,我倒是答不出來。但問學功先生的文章卻是問對人了。」

「諸位,余觀林三元的文章,從《為學》到《漕弊論》,再到《自陳表》,《諫二事疏》,最近所文的《百年樹人》,以及觀其科場文字,其文辭從繁到簡,看似不加修辭,不重駢散,但又極至修辭,兼融駢散。」

「文章到了這一步已是大巧不工,大成若缺,我等是學也學不來的,學了反而不成,但觀先生早期的文章,受蘇韓影響極深,所以我等若對文章有所把握,可以往這點上靠一靠。」

聽了安希范的話,眾人都是不住的點頭。

特別是在座文章喜歡模仿唐宋派的讀書人面露喜色紛紛道:「小范兄這番話乃是至言。」

顧允成點點頭道:「我也這么認為,不過諸位,林學治學以經世致用為主,諸位文章里切不可如以往那般為了湊八股格式,而盡用套話虛詞,主張以踏實可為為主。」

「諸位若對自己文章沒有十足信心,切也不可勉強用起所長,否則就算過了房考官這一關,在總裁大人面前也是要罷落的。」

眾讀書人聽了都覺得大有收獲。當下拿起林延潮的文章,認真讀了起來。

而顧允成這一桌里,有一個讀書人之前一直不說話,這時方道:「諸位你們看天子用林三元為總裁,是不是有意拔事功學而取代理學之意?」

這名讀書人名叫薛敷教。

顧憲成,顧允成兩兄弟,在年少時都受業於薛敷教的祖父大儒薛應旗。薛應旗之學,集王學,程朱理學的大成。

薛應旗年少時研習王學,年老後認為回歸程朱之學才是儒學正宗。

薛應旗之學里有一句話是,古者諫無官,以天下之公議,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為盛也。

他的主張就是,天下事非一家私議。

這一點後來被顧憲成吸納成為東林書院的『校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聽到薛敷教的話,眾人陷入沉默。

這幾人都是真正的讀書人,在他們眼底,帝王將相什么的都是浮雲,唯有精神的不朽方是長久。

所以想要不朽,在於立功,立德,立言!

若是事功學取代了理學成為顯學,那不是意味著另一等不朽。

高攀龍開口道:「林學乃是切實可言之學,林三元在歸德三年,歸德大治,即可知他的學問其已至知行合一,又兼天子任他為會試總裁,將來如何實在難說。」

顧允成道:「不說其他,這一次會試之後,恐怕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會研習林學了。」

說著幾人都陷入深思,他們都師從於薛應旗,顧憲成,自小教程朱之教,他們心底當然認為理學是儒學正宗,同時心底對林學也並不排斥。

這或許也是很多年輕讀書人此刻的心態。

他們對新鮮事物從不排斥。

「想那么多,還是先研習林三元文章再說,金榜題名才是我等所願。」

聽顧允成這么說,眾人都是釋然紛紛笑著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