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程朱理學與事功學派並立,但大家尚且列入朝廷的國策,故而同舟共濟。然而今日理學已執國策兩百年,今天可否容我事功學派一席之地呢
林延潮一席話,令孫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師,理學內也有爭議。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不可一概論之,就如同理學學問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勸天子連一條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卻豁達許多,當年二程赴宴時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來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責問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說昨天大家逢場作戲,我有妓,汝無妓,今日家里無妓,你心底卻有妓。
大儒邵康節快要病逝時,小程先生前來探望然後說,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無人致力於先生的學問,我想聽一聽先生的主張。
邵康節卻說,平生的功夫學問都到此為止,然而並沒什么主張。
程頤又繼續追問,邵康節搖頭說,你的學問從固執處而生,然而也因固執處所失啊原文是生姜樹上生,生姜樹上出。
程頤最後問說,從此要與先生訣別,還有什么見教的
邵康節聲氣已微,勉強舉起兩手對程頤說,把面前的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也能走一走。
說到這里,林延潮駐足道:理學會不會放事功學派一條生路,如邵雍告誡程頤的那番話,把面前的路留寬一點,讓後來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連忙道:老師,理學中也有不少開明的官員讀書人認為事功學派與理學可以互補長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張
郭正域說到這里不說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學世儒就主張穿自己的鞋,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或者是穿別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學與事功學派,將來必有一爭。此爭在於民心,也在於廟堂上。
廟堂,乃是國策之爭,而民間,在於民心順從,從這點而言事功之學還差最後一步。
最後一步
郭正域,孫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學到了今日,眾人都是覺得高而仰之,猶如夫子之牆。
但林延潮卻說他的學問還差最後一步。
孫承宗不由問道:老師,這一步是什么
林延潮反問道:稚繩,若別人問孔子一生的主張是什么你會怎么說
孫承宗毫不猶豫道:是克己復禮,是忠恕之道,但這些不過是體用,終究而言在於仁字。
林延潮又問郭正域道:美命,若別人問你陽明子一生的主張是什么你會怎么說
郭正域道:這要看什么時候問了,三十八歲前陽明子會說是知行合一,五十歲後會說是致良知,但最終都不如明陽子最後的心學四句,這四句道盡了本體與功夫,乃是陽明子一生的學問。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如此,若你們拿這句話問老子,老子會說我沒有主張,因為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沒有主張,卻將道可道非常道放在了道德經第一章第一句的開篇明義上。就如同讀易可知,天下沒有道理是一成不變,然而這是天下唯一不變的道理。
望齡去浙江前,曾拿這句話問我,我只能說吾學沒有上達的功夫,只在下學之中,因為下學是可以用功,可以說出來,上達卻說不出,不能用功。
此言好比孔子對學生說,你要了解我的主張去看論語吧。王陽明對學生說,你要了解我的主張去看傳習錄吧。所以邵康節面對小程只能說,他的功夫學問都到此為止,然而並沒什么主張,不是他不講,而是真的講不出來。
上達之學,一日沒有落於文字,我即不能跨出這最後一步
孫承宗,郭正域正要說話,但隨即又停止。
林學的精髓在哪里
如事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實踐出真知,讀百家書,成一家言,王霸並用,義利合一。
他們都覺得哪一句話都可以概括,但用了哪一句,又覺得將其他的話丟去了十分可惜。
真正從子貢,荀子開創傳承下來的事功學派這一系里,最後的主張在哪里一在哪里
沒有一,其他都是體用而已。
郭正域,孫承宗齊道:老師終有一日可以悟此,成為聖賢
林延潮隨即又笑道:難矣,不過悟不破也無妨,因為理學也沒有,所以眼前還是著重於廟堂之爭上,誰為國策
孫承宗,郭正域二人點點頭。
這時候郭正域問道:老師,眼下事功之學已有不少讀書人擁護,那么下一步該如何辦
郭正域說完,孫承宗即道:恩師,下一步則在廟堂上施加影響,不如嘗試於荀子配享聖廟之事
配享孔廟是儒者一生的榮耀。
配享孔廟,一共是四聖十二哲,還有東西兩廡祭祀的百多位先儒先賢。
四聖是顏子,曾子,子思,孟子。
而子貢,子夏位列十二哲之中,唯獨是荀子,這位與孟子齊名的大儒,卻連從祀,位列東西兩廡的資格都沒有。
其實也不是沒有,而是在嘉靖七年時被撤掉了。
這等於直接被開除出儒家的門籍了。
沒錯,荀子是教出了李斯,韓非子兩位法家門徒,主持性惡論與孟子相反,但他的學問卻是儒家一派,其學也是儒家一支。
就算荀子不能抵四聖十二哲的地位,但也不會連從祀資格也沒有。
:這兩章理論說的有點多,可能很多書友不喜歡,我也一般不寫理論,但一旦寫到理論都是本書極關鍵的部分,就如同之前道統論一章,都是關乎到書里的重要邏輯,以及後面走向,這一點請書友們理解然後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