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背景(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3310 字 2020-12-19

梅老太爺乃年事已高,雖久不負責家中事務,但談吐思路都是十分清晰。

但見梅老太爺屈其手指道:「天下的鹽啊,有海鹽,井鹽,土鹽,池鹽,硝鹽,岩鹽之分。但主要是海鹽,井鹽,池鹽三類。其中池鹽有山西的解鹽,井鹽則多出於四川。但井鹽不如池鹽,池鹽又不如海鹽。」

林延潮點點頭道:「老丈所言正是,在下當年在歸德任官,歸德本是解鹽行鹽之地,解鹽受南風而結鹽,最賴天時,故而歲額常有不足,況且解鹽從山西到河南路途又遠,可謂又少又貴,因此當地百姓食鹽多有不便。」

「當年全賴付知府將解鹽改為海鹽,堪為一時德政。」

「付知府?」梅老太爺。梅大公子道:「就是當今河南左布政使。」

林延潮笑了笑道:「確實。」

梅老太爺當即點頭道:「付方伯真乃是能臣能吏,敢問部堂大人後來歸德府用的是哪里的海鹽?」

梅侃道:「本來是用長蘆鹽,後來改為山東鹽。」

梅老太爺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山東鹽一年鹽額十四萬大引,聽聞自己用也是勉強,再多供一府不知夠不夠?」

林延潮笑著道:「歸德一個府三十萬口,勉強夠的。」

梅老太爺點點頭道:「若論鹽額富裕還當屬我淮鹽,常言道兩淮鹽,天下咸。我兩淮鹽額每年七十萬五千大引,除了本地,還供江西,湖廣二省,可惜去河南路途倒是不便。」

說到這里眾人都是一笑,梅侃笑著道:「爹,你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梅侃說完,他兄長即板起面孔道:「哪里有這樣說的,沒半點規矩。」

梅侃聞言稱是,當即收聲。

林延潮各看了梅家大公子,梅侃一眼。

梅老太爺對於兄弟二人這話沒有在意,而是繼續道:「也不是自賣自誇,太祖當年定下我兩淮是三十五萬引,後來增至七十萬引。即便如此,淮鹽仍是有余。」

林延潮道:「兩淮余鹽之難,在下早已知之。」

這兩淮余鹽說起來,就是明朝鹽法的變革史,前後經過沒有幾萬字是說不清楚的。

簡單概括,明朝國庫的太倉收入有一半是鹽稅,鹽稅有一半出自淮鹽。

兩淮的鹽稅最早定下是三十五萬引正鹽,也就是商人運糧到前線後,就可以拿到淮鹽鹽引,然後憑鹽引到鹽場取鹽。

但是問題是兩淮生產海鹽的灶戶每年除了繳納朝廷鹽額的正鹽外,手里還有多余的余鹽怎么辦的問題。

如此朝廷不收這余鹽,就會轉為私鹽,國家鹽業專買專賣的制度就被破壞了。

開始有官員提議,很簡單增加鹽額就好了,但是此舉立即被否定了,因為增加鹽額對於原先部分產鹽不足的灶民就慘了,容易造成灶民繳納正額不足而逃亡。

所以朝廷最開始的辦法是官收余鹽,由朝廷用錢統一收購。

余鹽每年收入六十萬兩都上繳太倉,在張居正變法前,兩淮鹽政的這六十萬銀子就是太倉四分之一收入。而兩淮正鹽給國家養兵,為甘肅、延綏、寧夏、宣府、大同、遼東、固原、山西神池諸堡的守軍提供軍糧,另外還上供光祿寺、神宮監、內官監。

但官收余鹽的辦法有問題,那就是國家統一收購價太低,導致灶戶寧可將余鹽賣給私鹽販子,也不肯賣給朝廷。

因此私鹽暴利,導致江淮一代不少百姓不種田,而是以販賣私鹽為生。這些百姓都有武裝,以村為單位,屯鹽築堡,遇到官兵抄家伙就打,導致官府都不敢管這些人。

在後世小說里描述的鹽幫就是這些人,所以明清江淮民風十分彪悍,眾所周知的是北洋的前身就是淮軍。

後來朝廷也向提高余鹽收購價,但如何也不如私鹽利潤大。因此官收余鹽,導致鹽法敗壞,朝廷就改為商收余鹽,但是商收余鹽導致朝廷賺不到錢了。

因為依照開中法,鹽商將糧食運到北方,再換取正鹽鹽引,但商收余鹽後,商人可以在本地買余鹽,誰又去用運糧的辦法換正鹽。而且商人收余鹽價格高,導致鹽戶都將鹽賣給商人,而不賣給朝廷了,於是朝廷連正鹽都收不著。

於是朝廷再度改革,先官收再商收。兩淮鹽引從三十五萬提至七十萬五千引,官府從鹽民手里多收余鹽三十五萬引,然後鹽民手里剩下余鹽才能賣給商人。

而商人要買一定的正鹽,方才允許買余鹽,進行強制搭售。

看似完美解決問題,但其實的結果是,嘉靖年時兩淮一年正鹽七十萬引,余鹽三百萬引,遠遠超出當地鹽民的產出,等於開了空頭支票。

然後商人拿著大量正鹽余鹽鹽引,結果到鹽場一粒鹽都買不到,同時鹽額增加到七十萬引,導致原先力有未逮的鹽戶大量逃亡。

此舉被商人鹽民大罵,隆慶年間朝廷被迫再對鹽法變革,那就是先商收後官收。商人先買余鹽,然後朝廷兜底。

但是先商收後官收,與原先的商收余鹽沒區別,鹽戶誰肯賣鹽給朝廷,有多少就賣多少給商人了。甚至商人還利用到鹽場買鹽的便利繞開鹽引,從鹽戶手里買私鹽。

因此兩淮余鹽私鹽泛濫成災,卻沒有人卻買正鹽,朝廷不得不自掏腰包墊付開支銀。

所以官場又傳出風聲,朝廷有意再度恢復官收食鹽,總而言之來回折騰。

官收余鹽,鹽民鹽商吃虧。

商收余鹽,朝廷吃虧。

當今天子的脾氣都知道了,愛財如民,怎么肯下面的人把手伸到朝廷里。

這時候朝廷上清流有一個普遍的意見,認為朝廷鹽法不利,都是負責鹽業的官員屢屢被鹽商收買,故而導致政令被破壞。

沒錯,制度是好的,問題是在官員的身上,是官員操守不行,所以導致鹽法的糜爛。

因此要選擇人品正直,操守清廉的官員,也就是慎重行鹽之官,來殺一殺揚州官場上這場惡風,以此來杜絕這受賄之風,整頓兩淮鹽業,保證朝廷正鹽的稅入。

在這個論調下,要從根本上治理鹽政,首要之官員在於兩淮鹽運使。

於是不久前前任兩淮鹽運使,就被抄了家。

此外還要嚴究私鹽,其中描述私鹽商人囂張到什么程度,御史向天子上奏說,私鹽船商都是聚集幾百艘大船,明火執仗,張打旗號行於江面上,船上都配備有火銃大炮,其裝備之精良更勝過官軍,對於這樣的私鹽鹽商朝廷必須要抓起來殺幾個,否則將釀成什么後果。

林延潮深知在這樣的論調下,兩淮鹽商,包括梅家的日子有些不好過了。

但當時林延潮是禮部的官員,鹽法不在他管轄范圍內,對於這件事聽聽就好,沒必要出頭。

現在就不一樣了。

梅老太爺描述了一下當今鹽法,然後向林延潮問道:「以部堂大人高見,當今鹽法是否存有鄙陋之處?是否要變一變。」

林延潮聞言矜持地笑了笑道:「這鹽法乃戶部,鹽運司的事,在下只是禮部的官員,不好插手別部之事。」

梅老太爺一愕笑著道:「部堂大人真是慎重。」

林延潮笑了笑。

梅大公子則道:「爹,部堂大人也是舟車勞頓,不如我們用宴後再談。」

梅老太爺捻須笑了笑道:「也好,也好,部堂大人即是到了揚州,就在此多盤桓一段時日,讓老朽一盡地主之誼。」

林延潮不置可否。

當即三人與林延潮一並赴宴。

林延潮入席一看微微點頭,宴上倒不是山珍海味,卻作得看起來都十分精致可口。

這梅家宴請的酒席自以淮揚菜為主,在後世國宴就是淮揚菜。

這淮揚菜能成為名菜,當然離不開幾百年來揚州鹽商的精益求精。

推讓一陣後入座,梅家大公子道:「早聽聞京師繁華,與這宮廷御宴相較,我們揚州地方菜,倒是令部堂大人見笑了。」

林延潮笑道:「論繁華二字,京師亦不及揚州也,在京師時就聽聞揚州鹽商一生只為三件事,造園林,養戲子,享美食。」

聽林延潮的話,梅老太爺,梅大公子都是一愕,干笑了一聲。

梅侃卻笑著道:「不錯,正所謂食色性也,其他鹽商不說,就是我們梅家就豢養好幾位有名家,你看這梨絲炒肉,乃出自吳中施胖子之手,這螃蟹面出自無錫孔如庵之手,還有這文思豆腐出自天寧寺的一清和尚之手。」

「和尚?」林延潮問道。

梅侃笑著道:「是啊,為了請他著實費了一番心思,部堂大人也知道出家人哪里看得上金銀這些俗物,故而為了請他掌勺,我兄長就為他在城內建了佛寺。」

林延潮默默嘆了口氣,他以為申時行很懂的享受了,但比起人家還是遜色了一籌。

梅大公子看了梅侃一眼,連忙解釋道:「你也不怕部堂大人見笑。部堂大人有所不知,家父早年清貧,故而不喜奢侈,每日也只是一碗飯一豆腐足矣。身為人子只好在庖廚上下功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