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重新廷推(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3927 字 2020-12-19

顧憲成一再頂撞,反對陳有年的意見,令人生出到底你是吏部尚書,還是我為吏部尚書的念頭。

但是陳有年絲毫也不動氣,一來他這一次出任吏部尚書是顧憲成推舉,若非顧憲成三番五次直面頂撞輔王錫爵,吏部尚書早就是羅萬化的了。

二來顧憲成,**星,鄒元標三人是當今清流官員中的領袖。在清流官員中有無比的影響力,陳有年必須借重。

不過現在顧憲成反對推舉林延潮,陳有年卻有自己的主張。

陳有年道:「叔時,張太岳後,朝中重臣如張四維,申吳縣,王太倉權勢赫赫,因其在聖上眼底都是能奉意而為的,而許新安,王山陰,孫余姚之去而在於聖上認為不附其意之故。」

「再說眼下朝局似安實危,實應有一位有魄力,敢於任事的大臣出來,整治朝綱,再不濟也要把局面維持下去。數來數去當今朝臣之中誰有此能,誰又有此魄力呢?你想此時此刻在聖上心底是如何想的呢?」

顧憲成品陳有年話里的意思沉吟道:「大冢宰的意思是,林侯官不阿上意,卻又有魄力整頓朝綱。聖上既擔心他入閣後擅權,但又想啟用他來主持朝局?」

陳有年道:「不錯,對我輩而言,他不阿附天子,將來不會是申吳縣,王太倉之輩,可是他也有門生,士林清望的支持,將來怕會獨斷朝綱!」

顧憲成道:「太冢宰明鑒!」

陳有年道:「叔時,正因如此,一旦林侯官入閣拜相,我們與他就是異論相攪之局!」

宋真宗時,王欽若出任宰相之後,真宗又把與王欽若派系不同、政見不同的寇准任命為宰相。宋真宗將此稱為:「且要異論相攪,即各不敢為非。」

顧憲成略一思索即道:「大冢宰所言極是!一眼看出了此中的微妙。」

陳有年道:「身在朝堂上這么數十年,這一點眼光還是有的。此也是林侯官早就有意為之!」

顧憲成疑道:「依大冢宰說來,難道林侯官布局在此?」

陳有年笑著道:「叔時,聽聞林侯官拜禮部尚書時,曾去無錫找你卻吃了閉門羹。後來林侯官多次與你修好,還屢次朝廷舉薦於你?你道是為何?」

「他明知與你政見上有分歧,難道是給自己找麻煩?或怕得罪你?」

顧憲成本聞陳有年之言,突而臉色一沉。

陳有年看顧憲成臉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了,不過他卻不高興。

但見顧憲成道:「大冢宰,林侯官已是辭官還鄉了,此事聖上已是御准了。」

陳有年道:「他要走,我們要留,否則林侯官,王太倉都走了,你我又何必留在朝堂呢?」

顧憲成聞言神色一僵,有些難以接受。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他一生的抱負,他不相信在陳有年口里,自己在天子眼中是如此地位。

陳有年也覺得有些點得太透,少幾分機鋒在其中。

於是他轉而道:「叔時,林侯官有清望,亦有才干,推舉他入閣,我們既是向朝廷推舉賢能,也是眾望所歸。至於最後用不用卻在於聖上,而不在於我們吏部。」

顧憲成問道:「那么大冢宰的意思,是覺得聖上不用林侯官?」

陳有年笑著搖了搖頭道:「本部倒不是說用或不用,這一次廷推,我們吏部推舉九名官員,再廷推出七名,而最後聖上從中欽點二人。本部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顧憲成道:「就算陛下用林侯官不過二成之數,但以林侯官當今聲望而論,定在這七人之中。」

陳有年道:「這有何不可,於公而言,有利於天下蒼生,於私而言,也是為了吏部!」

陳有年已是將此中玄奧說得非常明白了。

顧憲成聽完之後,站起身來向陳有年躬身一揖然後道:「大冢宰,下官承認與林侯官有私怨,但絕不至於因私害公。此人屢屢主張新政和變法,鼓吹名利,霸術,嚴法如此惑亂人心的歪理邪說。若他入閣施政,必會亂天下之根本。」

「下官以為聰明才智太過並非好事,王莽,王安石何嘗不是才華橫溢之輩,但最後卻禍國殃民!此事不可不鑒。治理天下還是當以正心清本為先!」

「至於這異論相攪之局,足見林侯官心機如此深,若是他入閣將來必是弄權之賊。為宰相者德在於才之先,故林侯官不可為宰輔!還請大冢宰明鑒!」

聽了顧憲成之言,陳有年嘆道:「新政變法哪有如此簡單,就算當年之張江陵也是舉步維艱。」

說到這里陳有年又笑了笑道:「但既是叔時如此堅決,那么本部不強求。就以此為廷推時堪任官員之名單吧!」

「下官謝大冢宰!」顧憲成長長一拜,然後離開了陳有年火房。

火房中,一名穿著長衫的中年男子步出來到陳有年面前,此人正是陳有年的幕僚。

「周師爺,你怎么看呢?」陳有年問道。

這周師爺笑了笑,手撫三尺長須道:「東翁,林侯官算得盡一個利字,算不透一個心字。他不清楚以顧叔時這強霸的性子,是不願意入林侯官之局的。」

陳有年搖了搖頭道:「本部心底何嘗不惋惜呢?本部心底也不認同,林侯官那新政變法的一套,但對其才氣魄力還是佩服的。再如何他也不是張江陵。可惜叔時如此固執,不肯變通啊!」

周師爺繼續道:「東翁,有的人是留著路給別人走,如此自己的路也是越走越寬,還有的人,是不給別人路走,如此走著走著,自己的路也走沒了。」

陳有年大笑:「這話說的在理。」

隨即陳有年無奈道:「本部就是對顧叔時太容忍,到任以來無一事不遷就他。」

周師爺笑道:「如此得罪人的事,東翁如何能在前頭呢?顧叔時要去就讓他去好了。」

陳有年聞言大笑。

紫禁城,慈慶宮。

皇長子已是出閣讀書第六個月。

晨曦之中,皇長子早起讀書,講官孫承宗隨侍在側。

孫承宗還記得去歲寒冬臘月時,皇長子要在慈慶宮中讀書。

慈慶宮本就是年久失修,而服侍的太監們也因天子,鄭貴妃,故意不給皇長子生火。因此皇長子被凍得是瑟瑟抖。

孫承宗當堂怒斥服侍的太監,令他們立即給皇長子端來炭盆,這才令皇長子免於受凍。

至於這樣的事還有不少,內府時常克扣用度,以至於慈慶宮無法自給。

孫承宗一面據理力爭,一面勸皇長子要懂得忍耐。

孫承宗明白如此可能會令天子的不高興,但他更明白身為講官就要為分內之事。

一直到了現在寒冬早已過去,氣候溫暖,而在孫承宗屢次三番請求下,內府里也撥了一筆銀子用於慈慶宮的修繕。

想到這里,皇長子向孫承宗道:「孫先生,你昨日講得孟子非不能也,孤還有些不明白。」

孫承宗回過神來,皇長子天資不算聰穎,但論勤學好問倒是令他感到欣然的。

孫承宗笑道:「殿下。這一篇是孟子的用心所在,講到帝王的能與不能,用於王道之上。」

「王者力足以舉百鈞,卻不足以舉一羽,何也?是不為也。王者能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一條輿薪,何也?是不見也。王者可以恩澤側近,自己喜好的動物,卻不願恩澤百姓,天下,是不願為之,而百姓不能安居樂業,王者不是看不到,而是不願去看。」

皇長子點點頭道:「王者當以百姓為心,天下為心。」

孫承宗笑道:「殿下,正是如此。」

皇長子看向孫承宗問道:「時孫先生教導有方。孫先生為孤的講官一年有余了,別的講官都有回鄉省親,而孫先生的家離京師不遠,為何從未見過你告假過呢?」

孫承宗道:「孫某家中有賢惠的妻子照顧,家里本有些田地,前些日子又買了十來畝旱地,雇人耕種,故而日子還算過得。家里不需要孫某,但宮里卻用得孫某。」

皇長子點了點頭道:「是了,聽聞林大宗伯近日已是辭官回鄉,孫先生到時候去送一送吧!你們好歹也是師生一場。」

孫承宗聞言一愣,然後道:「殿下,孫某不能去送。孫某不僅是林大宗伯的學生,也是殿下的講官。若是學生去送無妨,但殿下的講官卻不能送。」

皇長子聞言長嘆道:「孫先生是怕孤擔上一個結交致仕大臣的名聲吧,這是孤的錯,連累先生了。」

「殿下萬萬不可這么說,侍奉殿下是孫某的福分,臣還是繼續解孟子吧。」孫承宗哽咽言道。

慈慶宮內,師徒二人細細長談,即專研經史,亦有人情世道。

這一切自是落入有心人之眼,悄悄地記載下來。

京城清晨,一層薄霧籠罩。

因為入了夏,所以天亮得早。

天邊微微的晨曦下,但見京師里大街小巷里煙氣蒸騰,大多是沿街的攤販給早起的官吏百姓蒸煮飯食。

京師街道兩邊都是臭的溝渠,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夜卒有氣無力地蹲在溝渠旁,或拄槍依在屋檐邊兩眼無神地站著。

林延潮離京的清晨,看著這天子腳下的京師,但覺得平靜卻暮氣沉沉。

「大冢宰那邊說,顧憲成反對提選老爺為閣臣堪任,他也不好反對,望請老爺見諒。」馬車里陳濟川低聲與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聞言道:「若非朱金庭,我與陳有年本就沒有太深交情。」

說到這里林延潮看向車簾外道:「這次離京看是真要走了,當年釋褐,我從這正陽門坐著馬車入城,也是如此的清晨,當時展明也在車上,最後金殿之上我被點中狀元!」

「那時候張江陵當國,京城上下還有幾分氣象,但現在……」

說到這里,林延潮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今日他一身布衣,隨行不過幾輛馬車,攜家人下人准備返鄉。

因為擔心有官員前來相送,林延潮起了一大早就出門。

到了正陽門時,方從哲,陶望齡等門生等候在那送一送林延潮。

離別之際自又是一番傷感,方從哲等人一面與林延潮敘別,一面看向京城遠處。眾門生唯有孫承宗沒有到。

「稚繩,真是的,怎么如此胡來!」陶望齡不由低聲相責。

袁宗道道:「誒,稚繩或許有什么難處吧!」

「不錯,他是皇長子講官,或許顧忌一二,但爾張不也是皇長子講官,為何他來稚繩卻不能來。」陶望齡看著正與林延潮道別的李廷機言道。

袁宗道一時語塞。

正在這時候,一陣鈴聲傳來。

「避道!」

「避道!」

十余羽騎沿路呵斥,沿途百姓們躲閃慢了一些,都為馬鞭所抽打。

「是何人座駕?」陶望齡問道。

一旁葉向高負手冷笑道:「是兵部侍郎於道之的座駕,他剛奉了皇命要巡視宣大,眼下此人聖眷正隆,自是張狂!」

本是師生相送,但到了於道之座駕行來時,眾人不得不避讓一旁。羽騎還喝令沿途百姓必須跪道。

林延潮此次致仕沒有恩榮,之前以侍郎還鄉時,還賜予馳驛,全俸什么。但這一次什么待遇也沒有,好似復官後為朝廷白干了三年多一般。

他雖一介布衣,但畢竟是致仕的二品大員。而眾人之中官位最高的是國子監祭酒蕭良有,雖是四品,但身為最高學府的學官見了吏部尚書也是不拜。眾翰林們也是自持清貴,也不予理會。

自有人通報了幾人身份,故而這些羽騎也不敢啰嗦。

眾人目送於道之的座駕直直從正陽門下行過,很是十分威風。

眾人雖不明於道之在朝鮮所為,但也聽聞此人貪婪的名聲,有幾分不屑。

「落轎!」

但見於道之的轎子在林延潮面前停下,於道之下轎後滿臉春風地向林延潮,蕭良友作禮道:「這不是大宗伯,蕭祭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