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是我(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5200 字 2020-12-19

轟隆隆的雷聲響徹不停,放眼天空電閃雷鳴。

外頭的庭燎忽明忽暗,門子憂心地看著這些著飛魚服,按綉春刀的錦衣衛,他佇立在門後手里握緊了門栓。

疾風吹來,看這天色馬上要風雨大作。

見林延潮抵此,張誠,陳矩對視一眼。

坐困於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林延潮絲毫不見頹色,也不似當年。當年林三元年少得志,才華橫溢,舉手投足之間比翰林更勝三分清貴。

而今林延潮長須垂頸,一身寬松的大衫,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他們二人一時也說不上來。

眾目睽睽之下,張誠迎向林延潮道:「林先生,咱們就不敘舊了,咱家奉聖意而來,來請先生進京受命!」

轟!一聲驚雷響過,但比驚雷更響在眾人心底的卻是張誠這一句話。

林延潮作禮道:「當初焚詔之事,陛下不計前嫌,不治草民之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林某這些年自責在心,想起當年出言無狀,實在難為臣表!」

「林先生,此事都過去了,陛下重新啟用你,還不明白聖意如何嗎?」

林延潮對此不置可否。

張誠見林延潮不說話,轉念一想隨即恍然,林延潮這是心底有氣,不過這是人之常情。眼下天子要他接林延潮回京,他無論如何也不可空手而歸。

即便他是堂堂司禮監掌印太監,位尊等同於內閣輔。但現在張誠也不得不找起話頭:「林先生,近來身子可還康健?」

「有勞內相動問,身有微恙,但大體還無事。」

張誠笑道:「此乃國家之福。既然如此,近來可關心朝局,可知國事已危,天下已危乎?」

林延潮道:「每日讀報略知一二。」

張誠道:「林先生雖身在茅廬,卻也是心憂天下。自兩年前下旨後,陛下一直沒有忘記林先生,今日派我等來請先生進京主持朝政,還請萬萬不可推卻,叫我等為難啊!」

林延潮拱手道:「內相言重了,林某不過凡夫俗子,不堪造就,豈當再顧茅廬之隆遇。」

張誠道:「朝廷都到這個地步了,人心散作亂沙,難道林先生能眼睜睜看著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呢?」

林延潮聞言嘆道:「內相,不把林某當外人,那么林某也有一句掏心窩的話。我為官至今已是數起數落,但若到這個位置再起再落,已不可能是全身而退的事。」

「再說兩年之前,國事猶有可為。但豈是區區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為今之計唯有請皇上另擇賢明輔政!這時候內相就不必將林某放在火上烤呢?好好在此教書不可嗎?」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右學生們都是紛紛稱是。

徐火勃等眾講郎們也是贊成。

張誠一時語塞,當下看了一旁的陳矩心道,還是皇上高明,知我一人請不動林延潮,故派了他前來。他於林延潮有恩,林延潮必會賣他的面子。

張誠退至一旁,陳矩上前道:「天下之賢,無人過於先生,滿朝官員盼林先生復起東山,如大旱望雲霓。負天下之望者,不可辭眾意,還望林先生三思。」

「這。」林延潮為難道。

陳矩上前一揖道:「國家何去何從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間,還請林先生入朝輔政!」

疾風突起,黃塵飛揚,吹拂起林延潮的衣裳。

眾人視之但見林延潮雖是眉頭緊鎖,但神色卻是平靜,疾風之下,他們不禁想到一句話『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

林延潮沉思後道:「我已久不在其位,若要承社稷之重,以後但行的每一步何嘗不是如履薄冰?」

張誠,陳矩對視了一眼。」但天下無事,何必用我?天下有事,何不用我?」林延潮轉過身來道:「林某就隨兩位入京一趟吧!」

張誠,陳矩二人無不大喜。

「請先容我先回房更衣。」林延潮道。

張誠怕林延潮借更衣來個金蟬脫殼於是道:「聖上盼先生急於星火,這些小節先生不必顧忌。」

林延潮道:「既是內相這么說,也罷,林某就草率了。」

見林延潮欲走,徐火勃等人追上道:「山長……」

「老師……」

林延潮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道:「我進宮一趟,去去就回,書院爾等好好辦,切記讀書可不為國家用,但也要為天下用。」

林延潮走了數步,又停下腳步道:「再替我轉告夫人,照顧好家中。另告訴用兒,以後隨他了,想讀什么書讀什么書,喜歡什么書就讀什么,但就不要為官,如我這般走仕途了。」

「山長!」徐火勃哽咽。

林延潮點點頭,然後望向書院里的眾學生,舉手環揖作別。

「山長!」眾學生們亦是一揖。

眾人神情各是不一,但林延潮不動於色轉過身來向張誠,陳矩道:「勞兩位久候了,走吧!」

陳矩哽咽道:「多謝林先生。」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請!」

說完林延潮大步朝書院外走去。

陳矩又喜又悲,卻見張誠罕見吐露心聲道:「無家國之情懷者,不可身居高位。林侯官實讓咱家開了眼界。」

陳矩點點頭。

門子給林延潮打開書院大門,拱手道:「前方風大雨大,山長路上小心。」

林延潮聞此點點頭道:「你也多多保重。」

登上馬車之時,頓見雷聲隆隆,風聲大作!

片刻後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來。

林延潮扶著車駕的扶手,此刻任誰都生出前途未卜之心。

大雨忽作,前路迷茫,但馬車卻在黑夜疾馳,一不小心即可傾翻,這何嘗不似這個國家的命運。

禮部。

於慎行看了一眼外頭雨勢,處理完手中的公文,正准備退衙回府。

正在這時,但見外頭一行人撐著雨傘行色匆匆朝衙署而來。

於慎行看去但見此好大陣仗,皇長子講官孫承宗,李廷機等等,及國子監祭酒蕭良友,新民報方從哲,翰林院的葉向高等等,足足有數十人。

於慎行來不及將公文收入公匣中,持之走到門前問道:「以占,中涵,這么大的雨,出了什么事?莫非京中有變?」

方從哲道:「回稟於大宗伯,京中無變,倒是京外有變。稚繩,你將打聽到事告訴給大宗伯吧!」

孫承宗點了點頭道:「今日我在慈慶宮當值時,突然聽到一消息,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及秉筆太監陳矩突然離宮,聽說是去了學功書院。」

於慎行露出吃驚之色。

「大宗伯!」

「此事當真嗎?」於慎行定了定神。

孫承宗道:「孫某不敢保證,但以為有八成是真。」

於慎行伸手一止道:「雖在意料之中,但卻沒料到來得這么快。」

「於大宗伯,會不會是皇上以礦監稅使,或者其他什么事動問於恩師?」方從哲問道。

「不會,若我所料不錯,八成應該是要起復大用了!」於慎行自信言道。

聽到於慎行這一句話,眾人都是神色激動。

但見於慎行撫須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連你我都生出朝不保夕之感,這時候必須孚天下之望者,出來收拾殘局,此非宗海不可!」

「可是恩師所求皇上之事,皇上准了嗎?」孫承宗不由問道。

這些官員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嫡系,多多少少都清楚林延潮為何遲遲不入京拜相。

「稚繩……」方從哲正欲出言轉圜,於慎行卻先開口了。

但見於慎行舉起公函道:「此事哪里可以一蹴而就的,需從長計議,當務之急還是要以社稷為重。」

蕭良友出聲道:「於公說得好,眼下當務之急,還是以社稷為重。」

眾官員們紛紛點頭。

說話間雨勢更大,京師下了一夜的雨。

次日一早雨勢稍歇,於慎行,蕭良有等眾官員們即入宮早朝,也是等消息。

天子久已不朝,但規矩仍在,但眾京官一般也只是到午門報個道後即行回衙,不會在朝房多作逗留。

但見今日午門朝房左右,已是提前來了不少官員駐足於此。眾人見了不通氣說因何事而來,但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文淵閣里。

正是張位當值,他比誰都早知道林延潮進京的消息。

他一夜輾轉反側,晨起後他吃了一盞茶,用了半碗飯,然後就於值房里踱步了一會。

這時候內閣中書敲門入內然後向張位耳語了幾句。

張位聞言道:「立即去朝房!」

張位正出門,卻迎頭碰見沈一貫。

二人四目交對,張位道:「肩吾,你聽說了嗎?」

沈一貫點點頭道:「略有耳聞啊。」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

沈一貫神色有些悶悶的,仍是道:「天子授以權柄,此朝入閣不亦於宣麻拜相,次輔,你說是不是?」

張位點了點頭,沈一貫的話他聽出幾分味道來。

張位道:「肩吾的意思,仆明白了,我等官位都是皇上所授,所謂宣麻拜相不過禮遇更隆而已,為相者不是更在於人心所向,大勢所趨,肩吾你說對嗎?」

沈一貫笑著道:「次輔高見,沈某受教了,只是他入閣是孫富平推舉的。」

孫丕揚與張位是政敵,沈一貫言下之意很顯然。

張位不置可否,而是與沈一貫一並走至午門朝房外。

但見雨中,已是來了近百名官員,而且廣場遠處6續有官員撐著傘朝這里走來。

沈一貫方明白張位方才所言的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這句話的意思。

一路之上,自有官員向兩位閣臣見禮,張,沈二人進了值房休息,這方撣去了蟒袍上的雨珠,就聽得外頭稟告吏部尚書孫丕揚到了。

那日避轎之事後,張位與孫丕揚自是王不見王,各自不打招呼。

片刻後兵部尚書石星來,他來內閣朝房打了個招呼即走了。

不久又聽說戶部尚書楊俊民到了。

然後又是誰誰哪個大員來,但是大家都沒有走,全部都在朝房等候。

不久又是官員從吏部值房出來向張位暗中通報孫丕揚說了什么什么話。

大雨下了許久,終於有些下透了,天空不再是是彤雲密布,而是稍稍露出一些熹光來。

景陽鍾的鍾聲回盪空盪盪的廣場上。

雨中一名官員來不及撐傘從宮門外向朝房奔來……不久後官員們都是從朝房涌出,伸長脖頸向南面看來。

張位,沈一貫自也是步出,孫丕揚離二人不遠。

但見孫丕揚為百官簇擁,撫著白須對附近的官員言道:「國先有內憂而後必有外患,局面到了如今已是積重難返,海內兆億生民無不望治,孫某感於皇上的知遇之恩,念天下之多艱,百姓之困苦,每夜踟躕徘徊,卻無所依。」

「眼下林侯官能回朝,孫某心中就有底了。諸公就不要再言,孫某為何不舉廟堂之輩,反而推舉逸才了。」

聽孫丕揚之言,眾人都是附和地笑了。

但此話在沈一貫,張位聽來很不是滋味。

一旁戶部尚書楊俊民也是道:「大冢宰所言極是,天下至此,還需林侯官入閣來主持國事啊。」

連石星也在旁道:「治國安邦實為林侯官之長啊。」

眾人說話之間,但見在張誠,陳矩以及錦衣衛的簇擁中,林延潮身穿常服,手里撐一柄傘從金水橋上走過往朝房行來。

連司禮監掌印太監與秉筆太監都前往相請了,這是何等隆禮啊!

眾官員都是羨慕不已。

此刻朝房的官員不約而同向前,有的打著傘,更多則是冒著雨踏在廣場上的青磚上擁來。

「林公!」

「林公!」

林延潮立朝多年,雖知官員評價你如何,有時常非因為你的操守,而是在給他帶來什么好處。

但此時此刻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見楊俊民,於慎行,蕭良有,方從哲,孫承宗,葉向高等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不由喉頭哽咽。

「見過列位閣老,見過列位部堂,見過諸公!」

張位居中向林延潮笑道:「數年不見,林公的風采更勝當年啊!」

「不敢,不及次輔萬一。」

沈一貫也是笑道:「林公入京就好,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這時候突然一名官員插聲道:「林公,天下苦礦監稅使久矣,兩京十三省無不是民怨沸騰,你要為此替我們向聖上進言,立即廢除礦監稅使啊!」

此言一出,孫承宗,方從哲等人臉色一變,但卻有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員跟著附和。

林延潮當然是知道,這話不好說,但見他微微一笑,正要開口。

孫丕揚已出聲解圍道:「礦監稅使之事不操切一時,林公先面聖再說。」

有吏部尚書開口,百官們都是稱是。

「正如太宰所言,皇上還在等著呢,諸位大人,咱們是不是等等敘舊。」在旁的張誠笑著道。

「是。」

面對笑里藏刀的張誠眾官員都不敢得罪。

雨水澆打著手中之傘,林延潮道:「天下之大,治理兆民,何其難也。林某不過山野之民,不堪操勞,只怕辜負了諸位期望。」

說完林延潮作禮離去。

張誠,陳矩聞言都是色變。

而孫承宗,方從哲皆知原來天子與林延潮暫未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