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入閣(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5165 字 2020-12-19

京師大道上,一頂寬大的八抬轎子行過。

「爹,內閣大學士是什么?」

林器坐在林延潮膝上問道。

面對次子,林延潮手撫其頭道:「就是官員而已。」

「是宰相么?」

「本朝沒有宰相之說,因為太祖爺不許。」

林器顯然從旁人口中心底已是默認這個說法:「那是應該比很多人厲害了。」

林延潮失笑點點頭:「爹府試時第一,以為是全府最厲害的,然而比之秀才是不如的,鄉試第一時,是一省最厲害的,但比進士又不如。」

「後來中了狀元,本以為天下讀書人中最厲害的,可當了官,爹才覺比大多官員,又是不厲害的。」

「而今身為閣臣也是如此。」

「爹,閣老也有所不能嗎?」

林延潮望向轎簾外:「三千舉子欲得第一,獨爹中了狀元,所謂讀書我能,但為官未必能。」

「不是只有庸人,才知己有所不能,天子也有許多知己不能,此並非讀書第一,官越大能改變的。」

「那爹爹,既人有這么多不能,我們為何又要那么努力讀書做官呢?」林器問道。

林延潮笑了笑,這時候耳旁聽得陳濟川道:「相爺,馬上就要到府上了。」

林延潮聞言微微眉頭一皺,他方與林器說本朝沒有宰相,但是卻攔不住旁人稱他為相。

轉眼已是到了府邸,進了轎廳。

轎子落下後,林器看著出神的林延潮問道:「爹爹,你還未答我呢?」

林延潮抽回思緒對林器道:「患得患失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己所不能而不去努力為之,才是無能!」

說完這些,林延潮下轎回到客廳,但見林淺淺抱著幼女正在廳里玩耍。

「相公!」

林延潮不知為何聽到相字就是眉頭一皺。

「以後能不能不叫相公?換個稱呼?」

「都叫這么多年了?那叫什么?夫君?丈夫?老公?」

林延潮不由失笑道:「夫君太疏遠了,丈夫少有人這么說,至於老公倒似在宮里作…」

林淺淺噗哧一笑道:「夫君,我看你就是平日想得太多了。」

林延潮必須承認,身處高位之人難免心底都有太多忌諱,別人一句尋常話都要在心底琢磨半日,甚至他曾看見一位尚書每出門前,連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都要尋思個半天。

現在林延潮終於有些明白當年嘉靖皇帝種種反常之舉。

「真是如履薄冰啊!」林延潮撫須嘆道。

林淺淺讓奶媽將林雙抱走,然後坐在林延潮椅旁擔心地道:「夫君,你以往在書院時每日課後吃飽即睡,但為何入京卻每日心思重重,遲遲上床後也是輾轉反側。」

「再說你入閣至今已告疾在府一個多月,坊間猜疑之聲都傳到我的耳邊來了。」

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道:「此間內情你又不知。」

林淺淺認真道:「可是相公……相公我是不懂,但……我很緊張你。」

林延潮不由握住林淺淺的手,他與林淺淺夫妻多年,彼此都是心意相知。

林延潮道:「我方才與器兒言,不去為之更甚於不能為之,這話自己怎么不懂,你放心就是。」

林淺淺見此就不再說了。

不久到了用晚飯時。

林雙有奶媽照看,林用留在有貞學院,故飯桌上林延潮,林淺淺,林器三人吃飯。

一碗紅燒肉,一盤青菜,一盤清蒸魚,一碗素湯即是林府的標准飯菜。只在人多人少時多一碗或少一碗。

夫妻二人都過過苦日子,平日都教育子孫節儉惜福的道理,這言教不如身教,哪怕後來林延潮作了高官也未大魚大肉地過日子。

一家人吃了差不多了,還剩下半碗肉如此。

林淺淺,林器離桌後,林延潮留在桌上打掃剩菜。他又添了一碗飯將肉汁伴進飯里,就著剩下半碗紅燒肉吃了起來。

林延潮年少的時候性子頗急,吃飯總是匆匆,但現在林延潮則吃得很慢,細嚼慢咽方是養身,條理脾胃之道。

今日的肉甚是肥美,瘦肉肥肉恰到好處,吃到嘴里實在是肥而不膩,配上湯汁絕對是人間美味。

這時候陳濟川走到林延潮身旁來向他稟事。

林延潮習以為常地一邊吃飯,一邊聽著陳濟川稟告。

「前日皇上御准了次輔的建議,孫太宰已是上疏辭官了。」

林延潮咀嚼著肉,點了點頭。

這一次他以文淵閣大學士入閣,位列於東閣大學士的沈一貫,陳於陛之上,排名閣臣第三,除了誰也不當輔的輔趙志皋外,僅次於次輔張位。

而張位與吏部尚書孫丕揚矛盾激化。因為孫丕揚采取創掣簽法,改革銓政。這令張位十分不滿,此舉讓內閣無法插手人事。

所以張位決定與孫丕揚『攤牌』,張位上疏天子在廷推三品以上官員時,改變由吏部預擬堪任官的規矩,改由九卿各推舉一人。

堪任官員就是廷推時的預選名單。

吏部尚書所掌握此權力的意義,更在廷推的意義之上。選拔普通官員靠抽簽,現在連預擬名單的權力也沒有了,吏部尚書真的就如同擺設了。

天子最後如張位所准奏,於是孫丕揚憤而辭官。

那這事與林延潮又有何關聯?

因為林延潮這一次入閣是孫丕揚力主推薦的,若林延潮在閣是可以反對張位通過此事的。

但是張位卻來信讓林延潮暫不用插手。

林延潮對此也有考量。

先他與張位關系不錯,當年是他向申時行推薦的張位入閣。同時在朝鮮之事上二人一個鼻孔出氣。

其次若他支持孫丕揚反對張位。一旦張位憤而辭官,那么林延潮就被推到了前台。林延潮方入閣根基未穩,還需些日子招攬人才,張位一走,他勢必走向台前,入眾矢之的。

因此林延潮在此事上兩不偏幫,如此其實是賣給了張位的人情。

林延潮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讓陳濟川繼續。

「東林書院的鄒山長給相爺寄來了一封信。信里所言是鄒先生近來讀《運命論》有感……」

林延潮嚼了口飯,這《運命論》三國時李康所寫的雄文。篇第一句言『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

文中有兩句話『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都是耳熟能詳。文章大意還是勸得人臣『明哲保身』的侍君之道。

鄒元標於信中引《運命論》的觀點勸了一番後,還引了一句話『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大意是事功者無論事情作得如何,都有人滿意或不滿意。事敗不說,事成也會有利弊兩面,唯有修德之人方能沒有後患。

鄒元標來信自是善意提醒,只是這長篇大論的說教味道有些令林延潮不舒服。

信末還補了一句『國勢垂危,天下士民望公入閣,如盼星火,但公有所主張當然是好,但天下早已積重難返,守而德治不失為進退之道,但盼公似安石而非安石』。

林延潮聽到這句,心知鄒元標對自己入閣變法抱著渺茫的希望,但又怕自己力不能及最後勉強為之,最後謝安學不成反如王安石般執意不顧。

林延潮聽到這里道:「你替我寫一詩給鄒山長,上闕是『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下闕則寫『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相爺,這不是王安石的詩嗎?」陳濟川問道。

林延潮笑道:「你學問倒是長進很快,正是如此。」

「另外次輔來信,問相爺准備選哪間值房,現在有東朝南第一間,曾是申相的值房,還有西朝南第二間,曾是張文忠公的。相爺定後即可安排打掃!」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恩師原來那間吧!」

「次輔還問相爺選何人為機要中書,他好早日報備,還有輔及沈閣老都來信詢問,相爺何時入閣?」

林延潮淡淡道:「入閣的事暫且不用回復,至於機要中書就提王辰玉吧。」

聽林延潮讓王錫爵之子王衡作為自己入閣後的機要中書,這令陳濟川有些訝異。

林延潮笑著道了一句:「放心,吾無事不可對人言。」

陳濟川聞言釋然,又道:「相爺,今日宮里派人送來了閣臣所著的蟒袍革帶,同時著人問相爺疾好些了么?」

面對幾位閣臣及天子的屢次催促,林延潮的眉頭微微一皺,他突然卻道了一句:「江陵的事如何了?」

「正要回稟老爺,經禮部陳奏,皇上已是派禮部堂官,郎中各一人,行人司行人數人至江陵,與湖廣巡撫,荊州知府,江陵知縣一道同祭文忠公,並於文忠公墳前與張府後人面前宣復官復謚之詔書!」

林延潮聞此動容,放下碗筷,望向屋外出了一會神。

天色已晚,林府已是掌燈,一盞盞燈籠燈由遠及近亮起。

此刻林延潮已站起身來,淡淡道:「告知閣里宮里,我於朝參日入閣!」

朝參日,四更天。

林府街前但見燈火通明,人馬鼻前呼出長長的白氣,座馬時而打著噴鼻。

不久隨著一聲呼喝,數十羽騎盡數上馬,舉著火把在前警戒照路。

清脆密集的馬蹄聲於街面上響起,隨著羽騎之後的一頂八人抬起的坐轎,左右又是幾十名隨從。

坐於轎中的林延潮正閉目養神。

如此八抬大轎自是寬敞,他面前還擺著案幾,讓他可以隨時在轎上邊行邊批改公文。

至於前方的羽騎則是兵部調給閣臣所用,此非六部尚書能有出行之儀仗。

經過棋盤街,再至御橋前。

此時明月在側,天色漆黑,且尚未入朝。

御橋旁百官皆持傘舉燭於宮門前等候,而這時馬蹄聲傳來。

有一小吏策馬而來道:「閣老儀仗,快避道。」

眾官員聞言朝遠處看去,確是閣臣儀仗。

「哪位閣老?」有一名官員突而問道。

其實眾官員們心底也猜測幾分,幾位閣臣中趙志皋年紀老邁,很少如此早來朝參。至於張位為顯宰相氣度,都要最後一個才到。而陳於陛又在告病之中。

如此八成是沈一貫的座駕,不過沈一貫近來也是越起越晚。

官員們立即吩咐左右立即熄去燭火避讓至道旁。

數百炬燭火盡是熄滅,百官從傘下行至宮前一並翹望去。

寒夜中,何人持炬而來?

但見羽騎持火燎已至,將御橋照得是一片明亮,猶如白晝一般,甚至連這料峭的春寒也被此火光驅散。

大轎在橋邊落轎,百官擁上,但見一名頭戴六梁梁冠,身著朱紅蟒袍,環犀革帶,腳踏朱履的年輕官員步出。

「參見閣老!」

百官齊呼!

另有一名官員口中差一些喚作了大宗伯,欣喜話到嘴邊,福至心靈。

萬一當面叫錯,以對方傳聞中眥睚必報的性子,恐怕以後是沒好日子過了。

林延潮縱目遠顧,但見綿長的百官隊伍列於御橋邊一並向己躬身行禮參拜。

自唐宋起,為宰相者,群臣避道,禮絕百僚,百官見之都要參拜行禮,而林延潮稍稍點頭即是禮數。

更有甚者連點頭也是奉欠,面對百官站立都要侍者垂攙扶。

林延潮舉步來至官員們中間,眾官員們但見火光之中,不時有相熟的官員上前行禮問候,林延潮則簡單說了幾句話。

此刻有的官員正轉過身去以袖拭淚。

有的官員則是激動雀躍之色溢於言表。

林延潮始終很克制,沒有流露太多情緒,而見此一幕的百官們卻無不動容。

見過後林延潮復行至宮門前與百官一並等候宮門開啟。

朝參時閣臣者最後到來也是無妨,但今日是林延潮入閣第一日,早早抵達也可說得過去。

不少官員在後頻頻耳語。

此刻但見朱紅色的宮門緩緩在林延潮面前開啟……

這是一個普通朝參之日,但年邁的輔趙志皋來了,連久病在家的陳於陛也是來了。

百官於皇極門前向宮闕虛拜,然後各自散去。

林延潮於皇極門領了旨意,完成了入閣最後一道手續,然後自皇極門東廡經會極門。

會極門即左順門,嘉靖年令士大夫衣冠喪氣的左順門案即在此處。

這也是京文武官員上下接本的地方,故而門禁森然,以往左右廡房里各有給事中,閣吏坐此交接奏本,此外還有實錄館、玉牒館和起居注館等等。

但現在三殿大火,會極門的廡房被大火波及焚毀。

現在只擺著幾張桌案,科道閣吏坐此辦公。

他們見了林延潮立即起身行禮,林延潮點點頭,然後經過會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