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945 字 2020-12-19

文淵閣。

林延潮於值房內接見,禮部尚書於慎行,國子監祭酒蕭良友,翰林院掌院事余繼登,他們三人皆微微屈身坐於側席。

「既是議了這么久,這兩京十三省的鄉試之事就如此定下吧!」林延潮呷了一口茶。

其余三人都微微挺直背心:「謹遵閣老鈞命!」

林延潮笑了笑:「讓仆送一送諸公!」

夕陽於西,將紫禁城內外鍍上了一層金色。

但見余繼登,蕭良有走在前面先行告辭,而林延潮,於慎行二人落在身後款款而談。

「治理天下,在擇賢,何為賢也?不單單是士人之賢,譬如子貢范蠡,也是商之賢也,墨子魯班,工之賢也,神農嫘祖,農之賢也。讓百姓以賢為師,樹立風氣,讓四民平齊,正天下之本。」

於慎行道:「故而閣老以賢為師,運於科舉之中。」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今歲的鄉試,明年之會試,都是我入閣以來著手要辦的先之事,要為國家多取些經世致用之才。」

「何為經世致用?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我們以往取士,書呆子取得太多,身為官員不識桑麻,不知匠造,不懂經濟,不通民生,這樣的官員不說他們能不能為官一任。只說不知如何通商惠工,又如何真正懂得何為四民平齊呢?這任賢之道,僅憑一個德字,不足以造福於百姓,還必須德才兼備啊。」

於慎行道:「閣老所言極是,能通商惠工就是經世致用,能經世致用方即是才。但是以往在會試中用經史並重擇才,已經引起不少非議了。又在鄉試之中放寬,恐怕下面的人又要起議論了,甚至引起士林反對。」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也想讓天下讀書人多等一等,但時不我待。用事變法,非要有一幫能知經世致用的博才通才不可,而當今之士不如唐宋多矣。故而我才主張不僅是要於會試上,鄉試必須在策論上著重於經世致用,至少不亞於經義八股的分量,邊遠之地可以稍稍酌情,但兩京鄉試必須一寸不移。」

要知道明清兩朝經義取士,非常折磨讀書人。很多投機取巧之輩,都在鄉試會試的大題中用過去背誦的程文往上套。甚至出現了七道經義題蒙了七篇最後考中進士的例子。

考官對此不以為然,反而欣賞此子記憶力群。而在童試中為了避免如此蒙題局面出現,只能考各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截搭題,所以與其如此倒不如擴大考試范圍。

不過林延潮在會試中的改革,還是遭到不少讀書人反對的,因為書籍很貴,很多貧寒考生除了四書五經又去哪里買書拓展知識面。

清朝洋務運動後,有識之士也意識科舉取士之弊,也增加了策問題的分量。

當時有一題目,項羽拿破侖論,頓時考倒了一大片考生。

一位考生滿是疑惑地答曰,夫項羽乃拔山蓋地之雄,豈有一破輪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勢不必也……

今人看起來是笑話,但在當時卻不是,而作為一名官員,不敢說各個方面精通,但知識面一定要廣,對於各行各業,方方面面都要知道一些,最好還必須有快學習的能力。

這不是單單用經義取士就可以培養出來的。

因此不少官員們就只能什么事都交給科舉不行,卻能經世致用的師爺來辦了。但權力的托管,必是弊病叢生。

所以會試當初經林延潮改革,已經是一個經義策問並重的局面。

這些年會試策問題,考官們已是經常出一些真正經世致用,甚至於直指時弊的題目,一掃過去頭場七道經義題定去留的弊習。

現在赴會試的考生,就算蒙對前面七道經義題,但後面的策問題言之無物,就算經義題答得再花團錦簇一樣要罷落。經義定去留,策問定高下的科舉規矩一去不復還了。

而之前擔心考試范圍放寬導致貧寒讀書人落第局面並沒有生,相反有志於進士的舉人,繼續在各間藏書豐富的書院中繼續深造,與師長同學切磋經世致用的學問,不少地方嬉游散漫的學風甚至為之一改。

現在此策從萬歷十七年會試至今,其中也不是沒有反復過,如萬歷二十二年時,林延潮不肯赴任大學士,朝野上下不少人打算廢除此法,重新回到純以經義取士的路線上。

林延潮曾致信給趙志皋,張位讓他們不可動搖,同時抱病出任禮部尚書的羅萬化也是不贊成,故而萬歷二十三年會試仍舊如故。

至今此策已經行八年,林延潮入閣後將會試這一套再推廣至鄉試之中。也就是說將科舉改革的對象從脫產讀書的舉人,再拓寬至脫產讀書的秀才身上。

別看這一步,已是從影響數萬人擴大至幾十萬人的命運。

於慎行聽到林延潮的解釋後嘆服道:「我終於明白為何閣老當初所言,治國貴在長策,貴在綿綿用力,久久為功。這治國之道就必須循序漸進,一而貫之,於某不才,唯有全力去辦!」

林延潮放緩腳步道:「還有鄉試正副考官人選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所選考官不合適,不僅誤了國家的掄才大典,更不知誤了天下多少俊才。」

於慎行聞言從袖中抽出一個條子道:「此事我與余掌院商議過了,對於考官人選預擬了一個名單,特來請閣老過目。」

林延潮看了名單上列著的翁正春,史繼偕,周如砥等名字,點點頭道:「果真都是德才俱佳,通變開明之士。」

林延潮將條子還給於慎行又道:「此外還有兩京十三省的卷子,禮部勘磨必須要嚴,無論正卷備卷草卷都不可少,若有通篇不知所雲之詞,又能及第者,現一例查辦一例,放出話給這些考官,就說若查出有鬻卷之事,本閣部必予以重究。」

「最後推舉上來的兩京十三省正副考官必須再經過內閣考試堪合,若不合意者一律罷落。」

原先鄉試考官是由禮部,翰林院復核,不過走一個過場,但現在林延潮將權力拿到了內閣中。當然此舉侵犯了權力邊界,容易引起禮部不快。

但見於慎行嘆道:「閣老所慮之深,於某實是感慨良多。不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閣老答允。」

林延潮笑道:「可遠兄只管說就是。」

「等眾考官考完出京時,還請閣老賜見一面,親自耳提面令一番。」

聞於慎行之言,林延潮會心一笑:「這有什么難處,樂意之至。」

於慎行也是笑了。

「還有一事,禮部右侍郎空缺,可遠兄心底有什么人選?」

於慎行想了想道:「少詹事馮琦可,不知閣老意下何人?」

林延潮笑道:「那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於慎行亦是撫須笑著。

這馮琦是於慎行的年家子,推舉他出任禮部右侍郎,當然是林延潮識賢用賢。

不僅馮琦,林延潮這一次回朝,也是力薦邀鍾羽正回京任太仆寺少卿,於玉立復官刑部郎中。

這二人當年都因林延潮焚詔之事牽連,鍾羽正擔心被王錫爵打壓主動辭去了吏部都給事中之職位,而於玉立則為林延潮不平上疏辭官回家。

現在林延潮入朝後又重新向吏部推舉了二人。

再說孫丕揚不容於張位辭官回鄉後,接替他出任吏部尚書是南京吏部尚書蔡國珍。

張位鑒於一直以來的閣部不和,一心要尋能夠支持自己的吏部尚書。蔡國珍為張位的同鄉,於是張位在對方出任吏部尚書的事上出了大力。

但哪知道蔡國珍出任吏部尚書後,卻沒有完全投靠張位,竭力讓吏部的人事權獨立於內閣中。

對於此朝中清流也不好說什么,拿他與宋纁,陳有年,孫丕揚等幾位前任吏部尚書比較,風評中稱蔡國珍風力雖稍遜,但情操自持甚高。

無論怎么說蔡國珍出任吏部尚書,終於使一向激化的閣部之爭稍稍緩和下來。內閣在張位的主持下權力得到集中。

而對於林延潮所請鍾羽正,於玉立二人,蔡國珍自不會駁林延潮的面子,但也沒有得到提拔,不過是原官復任而已。

可是在推舉馮琦出任禮部右侍郎之事上,僅僅是蔡國珍,於慎行支持不夠,三品以上官員任命需經九卿廷推。

林延潮在此事上要得到張位支持方可,此外總督義學侍郎自林延潮離京調至朝鮮前,就空缺至今。林延潮打算推舉蕭良有出任,至於空缺出的國子監祭酒林延潮則打算推舉葉向高。

推舉馮琦,蕭良有,葉向高他們中任何一個並不難,但一開口要推舉三個,此事上他與張位尚未有默契。

這日林延潮回府得知湯顯祖求見。

林延潮聞此微微一笑,湯顯祖現在是郭正域的幕僚,同時與張位關系極佳。

湯顯祖與張位如何結緣,要從張居正說起。

當年張居正為了給張懋修,張嗣修中進士造勢,故而請天下名士為他兩個兒子炒作聲譽。

如沈懋學,湯顯祖,蕭良有都在邀請之列。但湯顯祖委婉謝絕,結果沒有中進士,最後去南京國子監游學。

而當時張位因為替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被廷杖的趙用賢,吳中行等求情而被貶至南京國子監任司業。

於是二人就在南京國子監相識,因為他們都得罪過張居正,且都是老鄉,又是師生關系,故而二人相識後交情極好。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二人交情一直保持了多年。湯顯祖的牡丹亭第一次排演就是在江西滕王閣,當時已經下野的張位與南昌官員一並觀看,贊不絕口。

湯顯祖作為郭正域的幕僚後不久,就被派到京中打點關系。因為有湯顯祖,張位這層關系,郭正域在遼東巡撫任上很是順手。張位讓林延潮推遲入閣的意思,也是湯顯祖在其中代為奔走。

「義乃久違了!」

湯顯祖看著林延潮也是感慨良多,當年二人一起考進士,後湯顯祖到燕京時報做事,報館查封後,他又浪跡天下。

輾轉多年,不知不覺間這位當初的後起之秀已官至宰相。

二人說了一番別來之情,方才坐下。

湯顯祖道:「我這一次來,是張次輔有幾句話想與閣老商量。」

林延潮心道,我也正想與他商量。

湯顯祖問道:「閣老可知皇長子婚冠之事?」

林延潮點了點頭,此事要從萬歷二十四年說起,當時趙志皋等內閣大學士及群臣一致請求天子給皇長子上冠禮。

在此事上,文官們打起了小九九。這事關乎一個問題,就是皇長子冠禮時就要定名分了。

皇長子是親王就要用親王禮服,若是太子就要用太子的禮服。

若是用親王禮服,也就是倒退到三王並封的路線,那么必然是滿朝大亂,無數文官又要寧可烏紗帽不要,也要來罵天子了。

但若用太子禮服,那就必須要先冊立太子。

其實群臣就是用這個辦法,變相勸立東宮。天子與大臣們爭奪這么多年了,直接勸立太子就是找死,所以用加冠來迂回勸立。

本來皇長子出閣讀書,局勢已經很明朗了。但天子對皇長子加冠這事上又猶豫了。

萬歷二十四年整整一年過去了,天子就是不表態,反而問了一句令人氣結的話,皇三子什么時候出閣讀書?

到了萬歷二十四年三月,大臣們又急了。

湯顯祖道:「輔因老病已在家休養一個月了,而陳閣老也是染疾病重,怕是時日無多。身為次輔張閣老於滿朝議儲的輿論之中,看來勢必又要替元輔挑起這個頭來。」

「真是難為次輔了。」林延潮嘆道,這倒是他心底話。

「次輔說他一人勢單力孤,想問一問閣老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不知為何次輔不親自與林某商量?」

湯顯祖道:「此間有些難言之隱,在閣內人多口雜,次輔不方便直言。這些年來,元輔年老體弱,國事多由次輔代勞,之前吏部與內閣不和,也是次輔以雷霆手段處置。而這一次百官請皇長子婚冠,元輔又不出面,而又是讓次輔來辦著實為難啊。」

林延潮聽了神色有些變化,當即道:「我明白了。」

湯顯祖道:「次輔言林閣老是自己人,才托湯某將這些肺腑之言道出。」

林延潮想了想微微笑道:「眼下元輔稱病在家,只要次輔能將皇長子婚冠之事辦成,那么以如此大功,晉位輔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湯顯祖垂頭拱手道:「閣老真是慧眼如炬!」

「你轉告次輔,此事某必鼎力相助!」林延潮笑道。

湯顯祖聞言大喜道:「有閣老這一句話,次輔就放心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

萬歷二十五年四月,紫禁城又遭雷火,這一次波及慈慶宮附近。

幸虧宮人防御得當,不過燒毀了幾十間屋舍,但皇長子無恙。

但因此事京內頓起波瀾。

就在紫禁城失火前,張位象征性的征詢正在養病求退的趙志皋意思後,就徹底將他放在一邊。下面張位與林延潮,沈一貫一起聯名在奏章里上奏,依大明會典皇長子十二或十五行冠禮,婚禮則以十五十六為期,故而奏請天子在今年行冠禮,明年行婚禮,至於皇三子出閣讀書可以在明年辦。

這主意是張位提出來的,他是絞盡腦汁,才出了這個主意。同時他心底也有小九九,趙志皋求退,眼下他若將皇長子冊立的事辦下來,那么無疑將會聲望大振,如此能夠順理成章地取代趙志皋。

張位心想皇長子冠禮,婚禮與皇三子出閣讀書的時一起提了,天子這回總不能裝著不知道或者答允一個否定一個吧。

不過張位還是低估了天子的下限,但見天子回復說,既然如此,皇三子就定在明年春出閣讀書,皇長子冠禮,婚禮令禮部議一個日子……

皇三子不必議日子,而皇長子議一個日子的意思就是待定。

一個月後慈慶宮失火。

這一天幾百名官員擁在皇極門門前,張位率眾大臣們以問安的名義,再度請天子早行皇長子冊立冠禮,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