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建儲(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4498 字 2020-12-19

卻說林延潮給天子上密揭之前,趙志皋與林延潮在內閣里曾有一番『敞開心扉』的談話。

當時趙志皋顯得心事重重,異常認真,決非原來萬事含糊的態度。

林延潮至趙志皋的值房後,趙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盞茶的功夫,然後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嘆了一口氣道:「元輔,是想讓在下為國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趙志皋撫須笑道:「然也。」

趙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實在老邁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連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讓下面的人讀給我聽,即便如此聽十件事,也難斷一件事。老了,已是百無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輔切勿這么說,當年張文忠公因奪情之事杖責趙,吳二位,百官皆不敢仗義直言,唯獨公與新建出面,遙想當年公之風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元輔,國事還是要你來主持的,皇上,百官這時候都還要倚重於公。」

趙志皋聽林延潮提及當年他與張位仗義為趙用賢,吳中行求情之事,渾濁的目光中露出一絲亮色,似想起來二十年前那敢烏紗一擲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趙志皋嘆道:「雖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同是內閣大臣,往日有權有勢,百官則爭相趨附他以圖晉升官職。今日則欺人年老,百官即爭相攻擊以圖聲名,本輔到底是老驥還是神龜一目了安。至於皇上……宗海,說一句話不為人臣的話,皇上至今不立國本,何嘗有將我等輔臣的難處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將此當成了買賣來為之。」

林延潮差一點笑出聲。

現在國本之事,已成為天子拿來要挾百官的籌碼。

今日讓工部火修建兩宮。

後天又向戶部要錢兩千四百萬兩。

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是不是要學梁武帝那樣出家,然後讓整個國家出錢來贖。一次不行,來個好幾次。

拿國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輔給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卻肯定有用。故而本輔懇請老弟辦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為蔡京,楊國忠之流了。」

趙志皋嘆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為救時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張文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過老弟有一點卻勝過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還請元輔賜教!」

但見趙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陽明他們可沒有作過宰相。這一點老弟古往今來無人比肩。」

林延潮聞言不由撫掌大笑道:「元輔,這話可不敢當。」

趙志皋撫須道:「老弟為歸德令,曾說過一句話『功成不必在我』。本輔竊以為這一句不僅是謀身謀國之道,而且聖賢之學盡在其中。」

「以公利為義,以工商導利,以事功富國教民,假使國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幾幾十年,將來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呢?而家給人足、斯民小康會不會有這么一天呢?」

「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將這天下托付給你試一試。」

林延潮聞言想了一會,向趙志皋道:「元輔……」

趙志皋道:「宗海,老夫拜托你了。」

有了趙志皋的這一番話,林延潮決定給天子寫密揭。

其實原因很簡單,趙志皋肯定是想等國本冊立後,然後憑此致仕榮休。

趙志皋若榮休,林延潮即成臣。當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罰酒的後果,趙志皋不能憑國本之事榮休,那么掉過頭來卡住自己施政,變成輔次輔爭權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閣以來趙志皋,張位待己都不錯,可謂言聽計從。那么自己投桃報李,一個善始善終的交班接權,避免當年張居正高拱,嚴嵩徐階之事,為後來者立一個規范,也算成一段佳話。同時也做給沈一貫看,屬於立德的一部分。

再說無論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變法改革都離不開天子的支持。在爭國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總好過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話,其中重提萬歷十三年時天子天壇祈雨之事。

當時入冬無雨雪,春夏間河流見底,百姓無水可汲,各地官員求雨無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無雨,於是天子率領百官棄轎馬而不用,步行二十余里至天壇祈雨,以示求雨之誠。

沿途百姓目睹天顏無不感動。而上天因天子誠信感動,五月時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當時被貶在歸德,無緣見這一幕,但仍將天子祈雨之舉比作當年『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

『櫛風沐雨』之言確實是林延潮在歌功頌德,因為他當年為講官時,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堯舜禹湯那樣的治業。

至於其余『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君子萬年,永錫祚胤』這樣的阿諛之詞,就不一一列舉了。

最後於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懇請天子早慮大臣之言,冊立太子。

疏上後數日,沒有任何回音。

不過這也正常,天子對於官員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沒回應,有回應才是反常。

這日林延潮從內閣處理公事回府。

當時已漏下二鼓時分,林延潮乘坐大轎方抵至府門。

這才稍歇了一會。

忽聞聖旨抵府,林延潮讀聖旨時但見雖只有短短幾個字,但心底仍不勝激動。

林延潮第一件事連夜派人告知禮部尚書於慎行,讓他備查前朝典制,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然後告示各部百官。

派人告知於慎行後,於慎行本已入睡,但聽到消息就立即起身坐轎趕往禮部,連夜查前朝典籍。

林延潮又派人告知趙志皋。

趙志皋也不介意天子繞過自己,第一個告訴林延潮,當場感激而泣。趙志皋還穿上官服與家人一起朝皇城的方向焚香叩頭。

次日趙志皋,林延潮,沈一貫三位聯名回奏天子『仰惟皇上天性真純,至誠髙厚,念元良之濬瑞,昭佑啟之宏圖,自淵衷,斷於頃刻,皇彞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繼孫承,衍廟社萬年之慶。』

同時各部衙門也在准備皇長子冊立之事。

不過事情又起波折,天子這一道聖旨下達後,又如同失憶了一般,一個多月不再提冊立大典一字。

時各部官員以為天子又要變卦。

不少官員又生上本罵街的沖動,趙志皋,林延潮一面安撫百官,一面上密揭催促此事。

終於天子下定決心。

三月初七日,天子下冊立冊封本予內閣,選定本月十五日舉行太子冊立大典。

聞此消息,趙志皋立即告知群臣,並讓林延潮連夜起草冊立詔書,京城內外官員聞此無不歡欣鼓舞。

消息傳至慈慶宮,皇長子喜極而泣,孫承宗,李廷機等人也陪著皇長子默默流淚。

次日,趙志皋,林延潮,沈一貫與六部九卿廷議。

趙志皋將冊立太子詔書給九卿商議,九卿以為林延潮所起草的冊立的詔書文辭用典無不妥當。

同時廷議九卿一致決定冊立詔書詔告萬民後,再進行大赦天下。

死罪罪輕者改為流放,流放改為徒刑,徒刑改為杖刑,杖刑以下赦免,並清理庶獄,蠲免賦稅。

一切恩典隨著太子冊立後一並傳至各州縣官員,惠及百姓。

從初七至十五日,這下詔至冊立的時間實在太短,但官員們對此不敢有絲毫異議,就怕時間一長,天子又搞事……故而各衙門都忙得是雞飛狗跳。

這幾日官員們所呈給天子的奏章也是滿滿的歌功頌德之詞,整個天下呈現出一等太平盛世的氣象,為了皇長子冊立大典添加了不少歡樂祥和的氣氛。

期間天子也頗為關注,數度下旨催問內閣冊立大典的進度。

至於內閣里三位輔臣都忙著操辦此事,一把年紀的趙志皋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來了皇太子冊封事,但在這個時候卻是很不爭氣地再次病倒了。

故而內閣大事都壓在了林延潮,沈一貫身上。

還好這兩位閣臣都是精明能干,任何千頭萬緒的事都能處置的井井有條。

到了十一日,林延潮,沈一貫正在閣內吩咐禮部,光祿寺,鴻臚寺官員,太子冊立典禮的事。

沈一貫言道:「洪武永樂之時,皇太子冊立之儀到三殿之上受冊寶,宣德嘉靖以後改為至文華殿受冊寶。但種種典禮仍在三殿之中舉行,眼下三殿皆被焚毀,你們一部二寺議得當補救?」

禮部左右侍郎分別是馮琦,朱國祚,光祿寺卿書李植,鴻臚寺卿為張棟。

四人對望一眼,左侍郎馮琦上前稟道:「回稟閣老,我們幾位議了一陣,以為有二等,一是在皇極殿原址上重新搭建棚屋,以為替代。二是將冊封典禮一並移至文華殿舉行,一切典禮從簡。」

聞此林延潮,沈一貫二人都是沉吟不語。

「依沈閣老之見呢?」

這個問題實在有難度,從簡有可能得罪皇太子,從繁又可能令天子不快。

沈一貫言道:「依沈某一管之見一並移至文華殿可以節用,且古禮甚為繁雜,還是從簡為佳。但搭建屋棚再行大典,也是完備之意,此亦可。不知次輔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沈閣老之言可謂萬全之策,從簡也是從權從宜,眼下距冊立之期緊迫之至,再搭蓋屋棚已來不及,且驚動宮里也是不妥,那么就一並移至文華殿舉行吧。」

眾人聞此一並稱是。

光祿寺卿李植,當年因反對申時行而罷官十年,他與林延潮素來不和。眼下見他如此輕易的聽從了沈一貫之見,滿是不屑之意。

看來林延潮這次輔當得也不過如此,果真有當年申時行那和事佬的風范。

眾人又議了數件事,將大典流程擬成奏本,再一並合奏。正當議得差不多時,中書官李俊帶著大一票人急匆匆抵至。

李俊一趕至內閣,即向林延潮,沈一貫施禮道:「兩個老先生,皇上有旨意。」

眾人見李俊神色凝重皆然心道,這離冊立大典沒有幾日了,難道天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中書官李俊雙手捧旨,林延潮取來一看。

林延潮見此沉默不語,遞給沈一貫。

沈一貫見此泛起怒色。

但見李俊道:「兩位老先生,太子冊立之事,所需的錢糧尚未完備,懇請兩個老先生立即改票,擇日再舉行冊立大典。」

聽聞到此,但見在場官員們,內閣中書舍人,閣吏們無不色變。

這明旨都已經頒布,什么事情都議論好了,天子在這個時候竟然要延期?

林延潮身旁的王衡等閣吏已是急得面紅耳赤,甚至已有官員因此差一些暈厥過去。

從古至今,從沒有一個太子冊立的有如此艱難的。

竟然有如此兒戲之事。

但見李俊對林延潮道:「此事還請林老先生與沈老先生立即改票。」

林延潮聞此皺眉,而一旁的沈一貫則道:「此事還需先行稟告輔再行議定。」

李俊道:「趙老先生已是病重,將一切閣務都交由兩位閣老定奪。再說此事急如星火,一來一去已來不及了。」

沈一貫聞此沒有再說。

李俊上前一步道:「閣印就在閣中,還請兩位老先生立即改票,此乃聖意!」

李俊身後十幾位司禮監,文書房的太監都紛紛尖聲言道:「還請兩位老先生立即改票!」

但見林延潮從沈一貫手里取過聖旨道:「此事不必稟過輔了。」

說完林延潮雙手捧旨道:「請轉告陛下,臣萬死不敢奉詔!此旨封還陛下!」

李俊聞此退後一步。

滿堂官員都說不出話。

北宋時,外制官封還詞頭乃尋常事,到了明朝了內閣大學士也有封駁大權。

對於天子聖旨認為有不妥當處,宰相可以拒絕執行!

但見林延潮道:「聖上以儉德先天下教子孫,即錢糧未備,服御稍欠,不失為帝王盛德。但冊立之期已近,各衙門無不籌備此事,京城內外百姓聞無不喜勝,一旦稍有變動,必令天下臣民陷入無端猜疑之中。」

「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聖王一言傳之萬古,輕加擬改,必陷明主於有過之地,惟皇上俯賜諒察,仍依前定吉期,從儉從簡,亦不為失,適足以光揚聖德也。」

李俊不由自主地中從林延潮手中接過封還的聖旨。

但見林延潮將方才草擬的奏本道:「臣等體察聖上之意,早已擬將典禮從簡,以為節省錢糧,這是禮部,光祿寺,鴻臚寺草擬奏本,尚未具名,還請公公呈上先行御覽。」

百官聞此心底都是激動不已,他們不僅佩服林延潮大膽耿直,居然在此刻封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