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篇(1 / 2)

大明文魁 幸福來敲門 7578 字 202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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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道之身死。

此事對於朝堂而言,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於道之之前是封疆大吏,曾任薊遼總督,現在是堂堂右都御史,都察院中二把守。二品京堂代表朝廷去處置楚宗大案,眼下居然活生生被打死。

都察院震驚!

清議震驚!

士林震驚!

皇明時報震驚三連,代表了大明兩萬官員的憤怒。

與皇明時報一片震驚呼應,在輿論背後推波助瀾的卻是林黨官員。

於道之各種生平都被林黨的官員大肆渲染,譬如為官清廉,剛正不阿,計定朝鮮,平定蒙古,撥亂反正,反正在林黨的這些官員口中於道之簡直就是一位道德完人。

但就是這樣一位足可稱得上內聖外王的道德楷模,居然被宗室活生生打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黨的言官們紛紛上疏言,宗室已是養癤成疽,流毒愈大。

逆宗反形大著,祖宗法度,治安國家,既系叛亂,何論宗人?

畢自嚴親自披著馬甲上線發聲,楚藩此舉實如叛亂無異,堪比當年的寧王之亂。朝廷必須令湖廣附近各省巡撫,立即出兵湖廣平定楚藩叛亂。

清議鬧成一片,將楚宗殺於道之,比作寧王殺江西巡撫孫燧,皆言調重兵剿滅。

也有官員微弱地道,楚宗殺於道之並非蓄意謀反,朝廷率大軍剿滅,萬一釀成兵災,湖廣百姓皆受塗炭。

而天子此刻不表態,給林延潮的意思竟是讓他全權處置此事。

如此倒是將林延潮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滿天下之清議輿論朝他逼來,頗有騎虎難下之處境。

當初讓於道之去處理楚藩的事,確實是林延潮借刀殺人之策。於道之身為薊遼總督,現在又是右都御史,到了這個位置的官員,不論是他,還是其背後都有很廣的關系。

別說林延潮,就是天子要處置於道之,用一名游擊參將這條理由也是不夠的。

真正能要於道之命的罪狀,也就那么幾條。

而宗室就是其中一條。

只要於道之碰此,林延潮就有辦法殺他。

不過他沒料到楚藩會真的殺了於道之,然後被清議輿論捧到這么高的位置,最氣人的還是自己的門生捧的。

林延潮綜合了一下朝堂上意見。

於道之被殺? 宗室子弟武德充沛的打砸州縣,劫掠朝廷庫銀,林延潮一方的官員群聲討之? 帶動朝堂上一片喊打喊殺之聲? 但風頭稍過已陸續有官員反對。

有的官員說? 楚宗系太祖子孫,還請手下容情。

甚至有的官員上疏言,楚宗一事? 天下無不以為冤。

沈鯉? 朱賡二人也是希望林延潮再三慎重。

然後不少宗室子弟或官員給林延潮托話,希望他不要借楚藩的事大開殺戒,而嚴厲處置宗室。

現在各方求情的奏章壓滿了林延潮的案頭? 甚至不乏高官大臣。

當初清算張居正時? 其最後一根稻草就是遼王妃進京控訴? 張居正構陷遼王朱憲? 而遼王府的千萬家產都被張居正吞沒。

當年遼王該不該殺呢?當時都說張居正廢遼王朱憲爀? 是與他有私怨? 真的如此嗎?

看看朱憲爀的罪名就知道了。

與江陵、瀘溪二郡王淫亂,與千戶曹廣等妻女數十人通奸。

奸殺者十余人。

杖死長史杜述。

鞭笞荊州知府劉永澤。

假以進貢為名。奪彝陵、江陵等州縣軍民柑橘,逼死者三十人。

將軍人許俊賜儀賓劉亨為王府奴,還將許俊妻賜給府中儀賓周英璧為奸。

還有其他罪名不一一詳列。

就是這樣的大罪,張居正也僅將遼王廢為庶人罷了? 每年還有一千石的俸祿。

輔臣薛國觀因受賄被殺? 但誰都知道真正要他命的不是這點。當時明朝山窮水盡? 朝廷沒錢? 他向崇禎說了一句『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 此舉犯了眾怒。

薛國觀那句話『在外群僚,臣等任之;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是這句話成了他與夏言一樣,成為明朝唯二兩個被殺的首輔大臣。

但『在內戚畹,非獨斷不可』,處置宗室這事林延潮不能辦。

若林延潮真的嚴辦,那么此舉就會被認為是剪除宗室,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野心。

所以林延潮考慮再三,先將楚宗鬧事的人都抓起來,押解進京讓天子發落。

他拒絕畢自嚴建議,調動湖廣附近三省出兵五路平叛。

林延潮寫信給湖廣地方官員,以及楚王朱華奎,令楚宗犯事的宗室限期自首,以期天子寬大,劫掠朝廷庫銀,天子皇杠的宗室必須如數退繳,如果逃竄,頑抗者一律定斬不饒。

林延潮下令鄖陽巡撫率軍一千人馬象征性進楚,讓楊鎬替代重傷的趙可懷為湖廣巡撫。

這些手段是針對楚宗的,同時林延潮下令各府縣官員將近十年來諸藩不法之事,盡數上呈刑部議處。

林延潮沒有如之前畢自嚴所提的,將宗室的審案權下放至州府。

但按照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規矩,之前宗室子弟的事是按(大夫)這個等級由禮部來管,但現在上呈至刑部,就是打算按庶人來辦了。

禮部如何處罰宗室,最多不過降爵、革祿,但刑部可以幽囚,拘發,甚至令其自裁。

當然刀子到最後還是沒有落下來,楚宗叛亂的事漸漸平息,打死於道之,劫掠庫銀,皇杠的楚宗子弟,如朱蘊鈐、朱蘊訇,朱華焦,朱蘊鈁,朱英遶等六百余人盡數被押解進京,聽候天子發落。

楚宗的事正因林延潮冷靜處置,宗室子弟紛紛自首,沒有釀成大亂,美中不足的是劫掠庫銀皇杠的數萬兩銀子,只追回了五六百兩。

但楚藩事後,仍是諸藩震動,行事有所收斂。

不過畢自嚴等數名官員卻是不滿林延潮息事寧人之所為,上疏辭官。

甚至畢自嚴還在與官員們小聚時出言,林延潮自主政以來,廢礦稅廢不成,革漕弊革不成,處置宗室等等,行事皆不利索,雷聲大雨點小,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味求中豈能得中,甚至利用公論清議打擊政敵,轉手自固權位……

畢自嚴當年得罪宮中權貴,幸得林延潮回護方得免去大難,而今居然倒打一耙。

畢自嚴這么說後,自有人將他的話密告林延潮。林延潮知此笑了笑,不以為然,只是順手同意畢自嚴辭官請求,另授意言官彈劾,將他黜官為民。

畢自嚴離京時,足足有數百名官員與士人前來相送。

成為草民後的畢自嚴,在鄉著書教學,數年後又起復為官,最終官至戶部尚書。其弟畢自肅亦官至遼東巡撫,史雲畢自嚴畢自肅兄弟二人皆是廉臣干吏。

時火耗歸公在各州府已推行,但下面各州府反對的聲浪不小,也有官員乘此收斂錢財,林延潮讓門生於各省巡視,但凡有人借此漁利,一律抓拿。

而這時又有官員出來抨擊,蘇浙一帶的百姓,看到絲綢海貿之利,紛紛將種了一半的農田毀去該種作桑樹。此改稻為商之舉,背後正是海商在推波助瀾。

如此至於釀成一股富庶的蘇杭之地也出現了飢荒……糧越賣越貴……

林延潮聞此吃了一驚,海貿這才興起,商業貿易起步之初還達不到『蠶吃人』的地步吧。但言官們仍認為海貿乃重弊,必須全面廢除,繼續回到河漕的重心來。

這令林延潮嗅到了背後陰謀的味道。

後來得知宗室勛戚見海貿暴利,於是見自己吃不到就要把鍋給砸了。

儒門一分為八,王陽明之後王學也作七支。

而事功學派也趨於分化,其中政見溫和的孫承宗一支,持此政見的官員經濟上支持有限度的通商惠工,且主張非天子不議禮,變法必由天子出,這班人多是原先儒家正統士大夫,出身東林或浙黨的官員讀書人。

還有就是如郭正域,方從哲這一支,政見居中,人數最多,持此政見的官員支持全面的通商惠工,但變法必有朝廷來主導,政治上主張天子與文官宮府一體,在下提倡四民平等。

最後就是如畢自嚴這樣激進一方,多以低級年輕官員為主,他們主張更徹底,朝廷治理以保障民生為主,提出很多諸如『風能進,雨能進,天子不能進』的主張,同時政治上主張上廢除宗室勛戚官員的特權,限制天子的權力。

這一派人數雖少,但以敢說話而著稱。

面對這將海貿倒退回去的輿論,此方官員在新民報上發了一遍文章。

大意是,時至今日不少官員,讀書人仍不明白何為通商惠工?如此不妨讀一讀賣炭翁。

為何商販一車炭一頭牛,只值作半匹紅綃一丈綾?

為何商販的酒肆,胥吏們一日能索錢五趟,而隔壁家店鋪連商稅都不用繳?

為何朝廷要提倡四民平等,將對那些皇親國戚的司法權下放州縣?

文章篇篇所指勛貴宗室。

兩個利益集團在朝野上下掀起罵戰,有的官員提出了遏兼並,清庄田,再清丈的口號,直指大量侵吞搶占民田的勛貴宗室集團。

朝廷一年輸京漕糧四百萬石,但勛貴宗室竟要去八百萬石,每年朝廷供養勛貴宗室要用去五百五十萬兩,而朝廷連太倉收入加上地方財政一年也不過一千八百萬兩。

這時林延潮出面壓制住了兩派爭論,避免激烈的黨爭,同時承諾對海貿中的絲綢課以重稅,以避免蘇浙可能出現的大規模農田改稻為桑。

這退讓之舉,再度被不少官員批評為軟弱,甚至以此市恩,收買人心。

萬歷三十年上元節。

天子免除了輔臣及百官拜賀,這段日子天子有疾的消息陸陸續續從宮里傳出。

一開始內廷還支支吾吾,後見實在瞞不過了這才如實相告,林延潮也曾率群臣去問安,卻答說天子雖是抱恙,但身子還在恢復之中。

天子讓林延先潮與群輔商量國事,幾乎將國事都交給了內閣。

故而這段日子林延潮可謂大權獨攬,政由己出,朝堂之上大事小事皆由他定奪。

楚王案平復,火耗歸公,海貿之事也在他手中走上軌道。

而到了上元節這日,大小官員皆至林府拜賀。

不僅是沈鯉以下在京官員一個不落,甚至連勛戚宗室也是驚動,

掌中軍都督府,執掌京營的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等皆親自到林府上拜賀,行叩拜之禮。

這權位高低沒有一定,司禮監勢大時,首輔見了也要向掌印太監叩過頭。

到了內閣勢大時,司禮監也要看首輔眼色。

再說勛戚們是正一品,官位還在閣臣之上,但他們見了首輔時,也是要叩頭的。但大多的時候,勛戚與文官不是一個系統的,沒必要過節時到相府叩頭,但這一次英國公他們卻來了。

除了英國公他們還有一人,那就是李太後的兄長,武清伯李高(其父李偉數年前已病死),其子襲爵。

鄭貴妃的兄長左都督鄭國泰,其子鄭養性也親至府上。

別說趙志皋,張位在位時,不曾如此,就是申時行為首輔時,上面的人也沒來齊過。

而今一並來至相府,各個面帶笑容,甚至定國公徐文璧還是抱病前來,由其子徐廷輔一路攙扶著,嘴上說是『認認門』,其實請林延潮以後多看顧看顧。

林府中有幾位官員見此不免側目,心道林延潮主張新政變法,革除積弊,怎么反與這些人越走越近。

當初彈劾潞王,拉武清侯下馬,逼李太後還政,殺太監馬玉,舉燭焚詔,復張居正名位的那個林延潮到底哪去了?

但大部分的官員都認為林延潮『外圓內方』,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今日之林府可稱得上賀客盈滿,各色節禮堆滿了府邸。

因原府邸實在太小,故而林延潮不得不租下隔壁府邸,如此才令至相府道賀的官員們有了站著的地方。

天子賜林延潮鰣魚,坐蟒袍。

蟒衣中最尊為坐蟒服,行蟒服上蟒龍為斜向,而坐蟒則正向,坐蟒服乃首輔大臣的恩待。這代表在天子心中,林延潮的恩遇又上了一個台階。

各地藩王世子們也皆派遣王府官員來賀,並呈上厚禮。

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田義,提督東廠孫暹,秉筆太監陳矩三人都不能親至,但都派親信送來了重禮。

其中禮最重的要數,海商梅家更是從蘇州搞來了一唱昆曲班子送給了林延潮。要知道這時昆曲才在蘇松一代興起,如申時行,王錫爵兩位致仕宰相府上才各養了一個家班,而梅家他們竟給林延潮湊了第三個,且提前到宰相任上就享受到了。

現在相府的東西二園里有兩個戲班子唱戲,一個梅家送來唱昆曲的,一個則是曹家班。

所謂曹家班就是林延潮門生曹學佺所創,與昆曲不同唱得乃是閩腔。

林延潮成為大明開國兩百年來,閩人自林文,楊榮入閣後第三人,而且為當今首臣。閩地出身的官員不再視為從窮鄉僻壤出來的,被冠如『福建子』之類的稱呼。

視同下里巴人的閩語閩腔也逐漸登上了大雅之堂,甚至在京官員間時興說起閩語。

曹學佺辦了這個儒林班,今日來相府登場,如林材,葉向高四周都圍了一圈的官員。

相府里時而鑼鼓喧天,遠聞巷外,時爾簫管悠揚,笙笛並發,熱鬧非常,更顯得今日之林延潮權勢赫赫,無人可及。

外邊熱鬧非常,而相府客房卻是十分安靜。

仆役家丁們守著內外入口,除了奉茶的丫鬟,無人敢在此隨便走動。

客房里,林延潮正與英國公張維賢,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鼎臣,以及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說話。

林延潮坐在首座上看向幾人,笑了笑道:「近來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員,主張遏抑兼並,清庄田整治民間,此實為可笑。豈不聞『利不百不興,弊不百不除』之理。」

張維賢等人都是附和地笑道:「此真閱歷之語。」

「遏兼並,清庄田,再清丈,說白了劫富濟貧,難道真的劫了富就能濟了貧?那些言官不清楚,諸位都是國家柱石,乃朝廷的根本,根基不穩,朝廷是要動搖的。」

「諸位放心,同朝為官,一團和氣才是上策,只要本輔在位,絕不會再有此事。」

說到這里,定國公,英國公都是露出笑意,武功伯李高,左都督鄭國泰心底也是暗喜,很難想象這樣識時務的話是從當年將潞王,周王,武清侯弄得狼狽不堪的林延潮口中道出。

張維賢都是道:「有次輔主持國事,滿朝上下都倚如泰山,我們還有什么不放心。」

林延潮微微笑道:「是那些小臣們不識大體,國公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才是。」

當下大家言談甚歡地散去。

林延潮走到窗外負手遠眺,但見一輪滿月正掛在天邊,此刻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雲彩,更襯得圓月當空獨一無二。

林延潮想到藤原道長一首詩『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

林延潮這才坐下,陳濟川來至林延潮耳邊道了幾句。

「想必不是無名之輩,」林延潮微微冷笑,「何人寫得?」

「回稟相爺,此人已是承認,正是去年新進士錢謙益。」

林延潮記得此人,萬歷二十九年會試主考官是沈鯉,副主考是孫承宗,錢謙益的卷子本是不取,卻為沈鯉慧眼所識,力排眾議取中。故而錢謙益比另一個時空提早了九年題名金榜,風光無量。

此刻錢謙益,但見對方見林延潮後卻揖而拜,昂然而立,相貌堂堂,可以稱得上是氣宇軒昂。

林延潮問道:「你是錢謙益?」

「回稟次輔,下官正是禮部主事錢謙益。」

林延潮撫須微微笑道:「汝少年高第,名冠於江南,本輔也曾讀過你的詩和文章,在當今讀書人中屬翹楚了。你是常熟人吧,恰巧本輔也會吳語。」

面對林延潮的態度,錢謙益有些吃驚,旋又恢復讀書人的那種傲氣不屈的氣度。

林延潮道:「你本部司官,堂官,甚至你的師長都與本輔相熟,那么這『權**相』的賀聯不是別人授意?」

錢謙益有等半天終於問到點子上的心情:「確實無人授意,是下官一人主張!次輔之器小多忌,下官早已知之,今日無論是罷官貶斥,革職為民,下官都早有准備。」

林延潮道:「年輕時博一個名聲很好,不過吾觀汝應該與幾位名妓聯詩飲酒泛舟於西子湖上,何必至朝堂上攙和這俗塵之事。」

錢謙益面上泛起怒色。

林延潮笑道:「這些年罵本輔不少,尚不缺你一個,但既然來了,不妨說一說本輔所作所為,哪稱得上是權奸二字?」

錢謙益昂然道:「公雄才峻望,薄海具瞻,這微管之嘆,舍公其誰。可惜公入閣以來,屢屢德行有虧。公十九齡受知於天子,三元及第,此番恩遇百年也沒有第二人,然公卻以天下為公疏,禮部焚詔,復張文忠名位令天子屢陷不義不仁之名。」

「公之業師為張文忠貶斥,山長因張文忠而死,初入官場時,數被為難,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卻先後為張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師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殺李善長,胡惟庸,以廢宰相,張文忠事功雖有建樹,但卻有操弄權柄之實,公為張文忠翻案,言在於宮府一體,實則如張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內閣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稱負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載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規勸君上猶可稱道,但入閣當國五載來,卻無一句正言匡勸,滿朝皆言廢礦稅,公身為宰相卻獨不言此。」

「公不言廢除礦稅,獻媚於上,中排擠同僚,下操弄輿論,打壓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馬,畢自嚴先後而去,公以變法之名攬相權,攬權不事功只為權相。眼下朝中除了對公阿諛奉承之言,又能聽得到幾句真話,此與弄權害國的奸相何異?今日下官斗膽直言,望公三省。」

錢謙益一口氣說完,但見林延潮臉上神色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如常:「古有一條惡蛟,每年要求村子獻祭金銀珠寶,每年村子都有一個男子去與惡蛟搏斗,但無人生還。又一個男子出發時,有人悄悄尾隨。」

「但見惡蛟穴里鋪滿金銀財寶,男子殺了惡蛟。然後坐在屍身上,看著**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最終變成惡蛟。」

錢謙益聽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結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嗎?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馭才!本輔不為難你,走吧!」

說罷林延潮揮了揮手。

接著錢謙益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臉朝下臀朝上地丟到了大街上,摔了一個鼻青臉腫。

錢謙益走後,林延潮默然了一陣。

數日之後,早朝畢。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正在東閣里議事。

這時候稟告聖濟殿提督太監崔文升,太醫院使徐文元來見。

二人入內後向三位輔臣叩頭道:「見過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閣臣皆著大紅蟒衣,但居中的卻是最年輕的林延潮。

他開口問道:「近來皇上龍體如何?」

但見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臉色,這個表情雖是一晃而過,但三位輔臣哪個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稟林老先生,從皇上脈象來看,乃積痰在內,寒熱相激,以至聖體煩熱,頭目眩痛,嘔逆惡心,寢歇不寧。」

林延潮聽了這症狀向沈鯉問道:「沈閣老精通醫道,你看皇上這病如何?」

沈鯉捏須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症,既是痰火多屬有余,有余之症相乘於不足,這一切飲食起居嗜欲喜歡皆寒熱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內閣大學士就是如此,不僅是經濟民生,還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堪輿風水都要精通,至於看病診脈也是必須之一。

但知道歸知道,話不可以亂說。

林延潮道:「你們兩位都是宮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現在也沒有起色,現在本輔要你們拿一句實話。」

徐文元額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話,表症來看尚可,但具體如何還要從下面幾日脈象來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見崔文升目光一凜,隨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話,病情還是因時節而起,當務之急還在於無令外侵,無使中滑,等到天氣暖了,龍體自會安康。」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後,林延潮問道:「這二人的話可信否?」

沈鯉道:「這二人有些語焉不詳!」

朱賡調和道:「仆亦贊同沈公見解,但此事關龍體萬安,宮里人說話謹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宮中情況不明,我等還是未雨綢繆,務必讓下面各部寺大臣們打起精神來。至於朝鮮倭國安南的賀使都先推一推,至於其他使國也排到後面去。」

「至於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刑部這幾日都看緊著點,膽敢鬧事者,無論是誰,先抓起來再說。」

「是。」

當下朱賡有事先行回閣,林延潮則留下沈鯉說了一會話。

林延潮看得出沈鯉似與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來確實是自己當初答允他的事沒有辦到。

其實沈鯉入閣以來,林延潮與他相處還算默契,甚至稱得上以國事天下相期許。沈鯉自號『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於忍耐。

他與林延潮於政事上意見相抵時,沈鯉可以收住自己的話,事後再心平氣和地與林延潮探討。

商議一陣,沈鯉也是起身告辭。

二人走到閣門邊,沈鯉停下腳步來,林延潮等他說話。

沈鯉欲言又止,最後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龍體安康後,仆再與次輔細聊吧!」

林延潮點了點頭。

一個月內,宮內平安無事。

至二月十六日這日巳時。

文淵閣一如平常。

卻見一名中使行色匆匆從宮中趕至,快到閣門時腳下一絆,摔倒在台階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龍體不豫。」中使垂淚哭道。

聞言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對視一眼。

此事對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監又說些什么話,林延潮分明聽到耳里,卻無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這名太監言道:「皇上召三位輔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門。」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從椅上站起身來道:「知道了,立即讓各部院正堂至仁德們,衙門里佐貳官候命,還有兩位閣老還有什么主張?」

沈鯉,朱賡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亂如麻的樣子。林延潮詢問後半響,沈鯉方答道:「還要令衙門里官員不許走漏消息。」

朱賡補充道:「不錯,沒有允許,一個人也不許走。」

說完之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立即趕往仁德門,片刻之後部院大臣們也沒一個怠慢陸續趕到仁德門。

禮部尚書於慎行最先來了,其次是兵部尚書宋應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溫純到了一陣,最後來得方是吏部尚書李戴。對於李戴的遲到,眾人總是習以為常,平日以為是裝的,看來倒是錯怪他了。

他們一見面即問三位輔臣內廷的情況,但見三位內閣大學士都沉著張臉搖了搖頭。

於是眾人按照朝班的順序,在仁德門前等候。

等了一陣,卻仍等不到天子召見。

有些官員竊竊私語。

禁宮廣場上很是空曠,平日常有疾風,但今日卻微風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這時仁德門一開,但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帶著眾多禁軍走了出來。

見英國公張維賢已經在內,林延潮明白別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團,但在這局勢過度,政權更替時,天子當然明白抓住搶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難怪為何文官們怎么彈劾這些人也是彈劾不動。

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禮。

別看英國公張維賢一個月前在林府時,滿臉堆笑的樣子,現在卻是一臉嚴肅,面無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請你們三人至啟祥宮陛見。」

林延潮微微有些猶豫,在這政局不穩的時候,內閣全部入宮?

這些日子雖說他與陳矩,駱思恭保持聯絡,宮中有什么異變他定會提前知曉,但此刻讓他一人步入隔絕內外宮中,著實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聖旨?」朱賡笑呵呵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