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多方角力(七)(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4473 字 2020-06-26

張太後素來護短,更是個順毛驢的脾氣,原也沒覺得侄女犯了什么大錯,見眾人跪下隱顯逼迫之意,不由氣惱,張口便要呵斥。

卻是一旁淳安大長公主先一步開了口,「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棟梁,太皇太後、太後及本宮如何不知?諸位夫人還請快快起身。」又斥宮人:「還不快將諸位夫人扶起來?」

坤寧宮的宮女都去瞧太後臉色,不敢動彈。

大長公主並幾位長公主都是帶了宮女服侍的,她們迅速得令下去,將諸位誥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楊恬本不肯起來,既然出頭,必要爭到底,豈是能一句話抹平的。

但下來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心腹宮人,那人借著扶楊恬的檔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語道了句「放心」。

楊恬心下一動,也不再堅持,順勢被扶起。

淳安大長公主則忽的轉向張家,一改方才柔和態度,厲聲道:「構陷朝廷重臣是個什么罪過,壽寧侯夫人不曉得嗎?」

壽寧侯夫人直接被問懵了,不過是小孩子一句笑話,怎的就成了構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張口就說了句:「大長公主何必危言聳聽……」

淳安大長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無知村婦,入得侯府門第也沒人教過你尊卑規矩?怪道兩個閨閣女孩兒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確是鄉紳人家,上不得台面,只是張延齡是個紈絝囂張性子,她也是個掐尖要強的,家里家外被人捧著,再沒被人這么訓過,如今又是當著這許多外命婦的面,不由又氣又臊,可也不敢再頂嘴,面紅耳赤委屈的瞧向張太後。

張太後心下邪火亂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養出來的說一不二性子又發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長公主這是要在哀家殿內教訓晚輩了?」

殿內氣氛登時更緊張三分。

淳安大長公主是誰?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萬宸妃為英宗誕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後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見頗得帝寵。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頗得侄子敬重,沒少獲各種田畝賞賜。

可以說,成化、弘治兩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後周氏親女重慶公主外最得寵的公主。

重慶公主駙馬周景在弘治八年過世後,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駙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輩分上,淳安大長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長了張太後一輩,而駙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懼對上張太後。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一笑,反問道:「本宮倒不知什么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前頭,倒是有人穿紅著綠滿身金絲滿頭金飾就進宮來覲見了,什么叫『大不敬』,還請太後教本宮?」

張太後瞳孔猛的一縮,張家人也齊齊變了臉色。

雖然國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過便算國孝過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從城中到宮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宮不曾發引,宮中還是以素色為主。

今日入宮覲見,誥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禮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頭面無可厚非,但如張家這樣帶進來的姑娘都是華服金飾、濃妝艷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眾人都知道張家的心思,無非是艷壓群芳好在選妃中拔個頭籌,且有這樣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數,誰也懶怠去揪這些問題——且太後既然召外命婦覲見,便也是默許了的,誰找這個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這是對大行皇帝大不敬,張家也是百口莫辯。

淳安駙馬蔡震如今掌管著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親姑母,過問這事,天經地義。

張太後暗暗咬了咬唇,心里也罵起兄弟媳婦愚蠢,卻一時也接不上話。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後行了一禮,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導好子孫。」

這話也是沒人敢接。金太夫人親閨女張太後在上頭坐著呢,誰敢說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後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無表情,也無回話,只默默捻動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長公主接話,似笑非笑道:「昌國太夫人久居宮中,如何知家中子孫行事?村婦不成器,可見府上還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鎮教導的。太夫人也別光顧著女兒,教導好了兒孫,方是張家子孫萬代的事。」

金太夫人萬沒想到這話能引到這邊來,這是要攆她出宮?

她那臉上也掛不住了,很想說一句「你教導好你蔡家子孫,張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讓金太夫人根本張開這個口。

張太後目光冷厲,怒瞪大長公主,話中已滿是火氣道:「大長公主在哀家這里教訓完晚輩,還要管起宮中的事來了?」

淳安大長公主冷笑一聲,不屑道:「不過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宮自然不管。」

她轉而語氣嚴厲道:「大行皇帝梓宮還前頭乾清宮停著,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還有膽子構陷當今帝師,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閣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張太後怒火中燒,卻又辯駁不得,她既不能說侄女衣服穿得對穿得好,也不能說侄女教訓翰林千金沒有錯,只能厲聲喝問:「朝廷豈容你隨意給忠良定罪!」

淳安大長公主「哈」了一聲,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滿臉嘲諷反問道:「不知張家做了什么利國利民的忠良之事?」

張太後這股子怒火似要從頭躥出來般,太陽穴突突直跳,強咬著牙,幾乎忍不住想喊人將淳安大長公主拖出去永不許進宮。

但這是皇姑祖。

有權勢、有聲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張太後強忍著沒有爆發,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張家沒有任何人敢在大長公主與太後的交鋒中發聲,不敢,也不配。

長公主們亦不會此時來觸霉頭。

翰林夫人們,巴不得大長公主出面教訓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內的氣氛越綳越緊。

忽得一聲輕咳,將精神緊張的眾人都驚了一跳,卻是上位的太皇太後出了聲。

「淳安。」太皇太後聲音又輕又緩,帶著蒼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長公主似沒想到太皇太後會出言,不由驚詫,扭過頭去看這位從來不聲不響的嫂子。

太皇太後手里還捻動著佛珠,臉上也是一派淡然,語氣平緩道:「淳安吶,到底不是宗室,由他們去罷。」宛如打禪語一般。

淳安大長公主略皺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斂目道了聲「是」,也不再去看張太後。

張太後雖是詫異,卻也緩了口氣,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來。她斜睨了大長公主一眼,正盤算著說什么話找面子回來,也好打發了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後那邊又開口了,卻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吶,小孩子雖是無心,到底還是不妥,這衣飾、言行,都當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長,好像老人語重心長的說教。

金太夫人雖然素來也不將這個木頭人太皇太後放在眼里,但到底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長公主,還是感謝的,當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禮道:「太皇太後說的是極。臣婦慚愧。回去定好生教導小輩。」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又向壽寧侯夫人道:「是極,壽寧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後,你可好好生奉養,教養晚輩之事,要多請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張家人登時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張家?出宮?

張太後也有些瞠目,尖聲道:「娘娘?」又氣道:「太夫人還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後瞧也不瞧她,捻著佛珠慢條斯理道:「事有輕重緩急,張家子孫已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太後又如何忍見他們失了太夫人的教導?如今梓宮發引在即,種種禮儀還要太後來主持,太後也當立起來了,總不能一輩子伴著母親。」

張太後是後宮之主,但禮法上,太皇太後這個婆婆的身份輩分最尊。就是這暖閣位次,也是如此。

這緩慢的語氣,依舊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勸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讓人無法反駁。

張太後七竅生煙,卻也再駁不得。

忤逆皇姑還則罷了,當眾忤逆和緩勸誡的太皇太後——還是一位素來好脾氣的太皇太後,便是禮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彈章會如雪片一般飛進來的。

張太後幾乎要掐斷指甲,終還是忍了下來。

太皇太後見張太後不再出聲,張家人也默默無語,便很隨意吩咐了身後大太監齊松道:「壽寧侯府怕是沒帶昌國太夫人的馬車來,你去瞧瞧,准備妥當些。」

淳安大長公主強忍著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認真道:「皇嫂不知,昌國太夫人出入宮闈都有自己馬車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張太後咬著牙,心里想著出去就出去,母親也不是沒回去住過,大不了等梓宮安葬後,再尋個由頭請母親進來就是。但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木著臉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沒忘了這次召見外命婦覲見的最終目的,瞧了一眼壽寧侯夫人身後那群閨秀,張太後賭氣似的道:「本宮看三娘環娘幾個倒還伶俐,且留下來與本宮做個伴。」

她說罷也不容人再說話,起身向太皇太後行了禮,便被一眾宮女太監簇擁著往坤寧宮內殿走去,又有兩個女官過去招呼張家帶進來的一眾女孩。

張玉嫻幾乎咬碎滿口銀牙,恨恨的揪著帕子,也不敢瞪公主們,只瞪向翰林夫人那邊。

張玉婷還懵懂,聽得不甚明白,還聲音不太小的問:「作甚姑母不留我們在宮里?」

壽寧侯夫人只覺得丟人,低喝了聲「閉嘴」,又沖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也知道這不是妯娌斗口的時候,恨恨拽過女兒來也低罵「閉嘴」。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費心教養張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臉色鐵青,並不回話,勉強起身,向太皇太後與諸公主行禮告辭,帶著兒媳孫女快步離了坤寧宮——那腳步之快,絲毫不顯老態。

待張家人都走了,眾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尷尬,俱都是起身告辭。

太皇太後也沒留人,只向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們了。」

眾人連忙稱不敢。

太皇太後嘆了口氣,似是想說什么,到底沒說,又喚了楊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是個好姑娘。」

淳安大長公主在一旁笑道:「是個忠義果敢、有勇有謀的好姑娘。」

楊恬再次行禮,正色道:「太皇太後、大長公主謬贊,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沒了父親清名,帶累了楊家名聲,方才陳詞的。謝太皇太後、大長公主回護。」

太皇太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過謙了。你很好。去罷。」

一眾翰林夫人再次告辭,出了內宮。直到宮門外,才有內侍奉上幾匹織金貢緞,表示太皇太後與諸位壓驚,給楊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眾翰林夫人唯有拜謝收下。

而坤寧宮內,太皇太後原也欲走,淳安大長公主卻笑道:「西暖閣還有那許多外命婦,都是巴巴應旨而來,若不召見豈不是消遣人?太後既倦了,只有勞動皇嫂坐鎮了。」

太皇太後垂眸捻著佛珠,半晌,方緩緩道:「也罷。宣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