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鶺鴒在原(八)(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3307 字 2020-06-26

忽然那邊跌跌撞撞沖過來一個左臂纏著布帶的漢子。有侍衛眼尖,早就驅馬過去攔截,生怕他沖撞了貴人。

不想那漢子不等侍衛馬到跟前,忽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起頭來。

張會、游鉉不由皺了眉頭,高文虎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亂民絲毫不懼,卻是心最軟,見不得這般伏低做小,不住去看張會,想討個情面,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壽哥抻長脖子看著,饒有興致道:「快瞧那個,是不是要攔轎喊冤?快叫他過來說說有何冤屈。」

攔轎?喊冤?!沈瑞一頭黑線,壽哥這是看了多少話本子,中毒忒深,這哪里來那么多冤屈。忙道:「您小心著,以防心懷叵測之輩趁我們放松警惕而暴起發難。」

壽哥呆了一呆,隨即點頭道:「有理有理,防他詐敗誘敵。」

張會扭回頭來深深看了沈瑞一眼,並不言語,沈瑞的目光卻落在那跪地的漢子身上,上下打量,揣度他的用意

卻見那漢子抬起頭來,一張黑臉上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帶著點兒顫音喊道:「小的們瞎了眼,原是想跟爺爺們討兩口吃食,不是有意攔了爺爺們的道,爺爺們還請饒命。」說著就磕起頭來,磕了幾下又抬起頭,重復著這段話。

這時侍衛們歸來,將抓來的濃眉大眼青年、矮胖漢子等丟在那胳膊包扎漢子身邊。幾個人滾落馬下哀聲慘叫,也有顧不上疼的,一骨碌爬起來,也跪下磕頭求饒。

張會回身請示壽哥,壽哥卻問沈瑞庄子可能關得下這許多人。

沈瑞方才就想過這個問題,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把流民安頓下來,再謀其他。

沈家這庄子不大,其實並不適合安置這許多流民,但如今首要是「信得過」三字,萬不能生出亂子來,因此沈瑞還是應下道:「可暫且安置。只是非長久之計。」

壽哥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虛指沈瑞道:「放心,不會讓你家養著災民就是。」又很快綳起一張臉,下達命令道:「咱們這就去庄子里,好好問一問。」

沈瑞命李昌先一步開道,叫開了庄子大門。眾侍衛換了隊形,簇擁著少年們往庄子里去。

另有侍衛抓起老黑、矮胖漢子等流民頭目,讓他們喊話招呼流民們魚貫入庄。

庄子里得了沈瑞吩咐支起多個大鍋煮起粥來,一多半的庄戶都過來幫忙。

流民聞得米香,漸漸安靜下來,順從的聽憑庄里吩咐,用熱水洗了手臉,排成隊列領粥,在指定的位置進食。

庄子中主院乃是獨門獨院,修得精致,原就是留給主人家過來小住備下的,一應物什俱全,每日里都有專人打掃擦拭,格外干凈整潔。

少年們也不拘謹,如回自家一般,在上房坐定,熱茶點心吃起來。

那邊侍衛則在沈瑞長隨帶領下,綁了一應流民頭目到廂房,開始簡單訊問。

沈瑞安置了壽哥諸人,告了罪,自己出來帶著庄頭四下走了一圈,吩咐了許多注意事項,又叫人去張羅干凈的舊衣,並購買葯草來。

收容災民最怕的就是災民之中有患疫病者。沒什么好法子檢測,保險起見,最好是將他們衣服盡數焚毀,頭發也剃掉——防止虱子跳蚤傳染病菌,再用葯草熱水沖洗一番身上。

但想讓時人剃頭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又是冬日,洗澡也沒那么多條件,再風寒發熱導致流感橫行就更麻煩了。

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了。

但沈瑞還是叫庄戶多加小心,不要過多直接接觸災民,並且多觀察,篩選出災民行事有章法的,機靈大方的出來幫著庄里人做事。

不過好在是冬日,疫病也較夏日少上許多。

沈瑞憂心忡忡回到主院,進了上房,只見壽哥與張會、蔡諒在暖閣里坐了,頭碰頭商量著什么,而其他少年則聚外間嘻嘻哈哈說笑玩鬧。

見沈瑞來了,壽哥招手叫他過去,笑道:「正商量著這些人怎么安置。」

他一指蔡諒道:「他說要問清楚家鄉就遣回原籍,問罪地方官。」又一指張會道:「他說人得關起來仔細查個明白。」

最初得知有流民時,沈瑞是同張會將自己所有顧慮都說清楚了的,張會大約是受沈瑞影響,也深覺這事太多蹊蹺之處,有待查問清楚。

而蔡諒卻是不知細節,也不曾想過那么深遠,才想用最簡單的方法將燙手山芋扔回去。

沈瑞略一思忖,道:「我覺得,還是要查問清楚的。而且,現在已入冬月,路上越發難走,立時就遣送這些人回原籍也不甚妥,只怕路上傷亡,好事也變作壞事了。」

蔡諒聞言,也贊同的點頭道:「是我疏忽了。這時節往山西去行路也是艱難。」

壽哥摸摸下巴,道:「關進牢里只怕都察院又要啰嗦。放在何處妥當呢?」兩只眼睛只瞅著沈瑞。

沈瑞苦笑道:「暫時在我這里幾日無妨,時日久了,只怕御史便要彈劾我沽名釣譽邀買人心了。」

壽哥擺手道:「說過了,不會讓你一直白養著這些人的。開春了也就送回去了。」

沈瑞道:「倒不是我不肯養著他們,卻是想了一處讓他們也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壽哥奇道:「什么地方?」

沈瑞笑道:「皇上不是要修西苑嗎?雖則冬日不宜破土開工,但是一些基礎的活計還是可以交給他們做的,譬如運石劈木,開鑿淺溝。我瞧流民中老幼並不甚多,大抵還是青壯,這等力氣活兒還是做得的。」

張會遲疑道:「以工代賑?朝廷原多是讓災民清清河道、壘壘堤壩又或是開墾荒地用得上,修西苑如何做得來?且離皇城到底是太近了。」

沈瑞道:「正是以工代賑。雖是修西苑,但安排的活計細論起來也不必清河道、壘堤壩難多少。雖則離皇城近,但皇城多少禁衛軍拱衛,何懼區區三兩流民。西苑還有些象坊鴿坊,房舍還堪遮風避雨,讓他們自行修葺一番,比旁處現搭安置窩棚總要強上許多。至於口糧與工錢,也要比西苑正式動工調集民夫匠人省上許多。」

壽哥也細細想了,點頭道:「以工代賑倒是不錯,總好過空耗國帑養得他們好逸惡勞。修西苑也好,有他們先做了些活計,明年開春許還能快些。」

一時廚娘們將菜蔬洗凈肉切好,鍋子支了起來,土里也埋上了裹著泥巴荷葉的叫花雞,一眾少年高高興興的享用起美食來。

席上壽哥表示在座都有出資在西苑開個鋪面的意思,問起沈瑞西苑的具體規劃,一少年又向沈瑞討教生意經。

沈瑞早已將西苑事宜寫好了條陳交與了壽哥,許多事情也想得透徹明白,如今針對壽哥提出的問題一一解答,又將從沈漣那里學來的一些生意經講給少年們聽。

眾少年中除卻高文虎都是家中豪富,根本不在乎那幾百兩銀錢,不過是見皇上有興致湊個趣罷了,也不甚上心。

高文虎自從當了錦衣衛之後,家中寬裕不少,他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從不奢求過多,也不大留心聽生意的事,反倒對西苑的養獸頗感興趣。

眾人吃了叫花雞、野豬肉、鮮菜蔬,又喝干了三小壇猴兒酒,吃得十分盡興。壽哥還在暖閣里小憩了半個多時辰,眾人才收拾准備回程。

侍衛那邊已經分開審過了幾個流民頭目,得了一份口供來與壽哥過目。

壽哥簡單翻看兩眼,就交給沈瑞,道:「人先擱在你這里,這兩日查明白了,若有問題,你也不要心慈手軟。過兩日西苑那邊准備妥當了,再著人帶他們過去。」

沈瑞應下,對他們這份口供也不太相信,總要詐一詐幾個頭目,再深入流民探查對照一番才能確認真偽。

壽哥等諸人要在天黑前回京,沈瑞表示要留在庄子上處理後續事宜,也是為了防止流民再度生變,親自坐鎮庄上。

臨行前,壽哥笑眯眯拍了拍前來相送的沈瑞肩膀,道:「你別耽擱了讀書,早早中了進士才好。」又意味深長的瞧了沈瑞兩眼。

沈瑞心下會意,這也不是壽哥第一次這般表示,若說不動容是假的,他整了衣襟,鄭重行禮道:「必不負君厚望。」

壽哥滿意的點點頭,帶著一眾人盡興而歸。

沈瑞遣了李昌回去家中報信,又從其他庄上調人調糧過來。

翌日,沈漣親自過來一趟,看看沈瑞這里可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也帶來了徐氏的信箋。

徐氏跟著沈滄放過外任,沈滄時任山西司員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參議,徐氏對山西風土民情所知甚詳,也知曉地方上賑災事宜,將這些統統寫了下來,拖沈漣捎給沈瑞。

三老爺也捎了口信,說快馬回京不過個把時辰,沈瑞若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回家來一起商量。

沈漣則順便告知沈瑞,看在英國公府面上,杜老八那邊爽快答應幫忙,並很快查到了賀家暗地里處置了個南邊帶上來的管家,悄沒聲的花十五兩銀子在化人場化了。

沈瑞從徐氏的信箋上學了不少,與這群山西災民打起交道來順暢許多,庄子上諸事也有條不紊推進中,只等壽哥那邊西苑開工的消息把人送出去。

怎料兩日後,沈瑞等來的並非西苑動土的消息。

而是,有御史上折,彈劾南京國子監祭酒沈洲立身不正、私德有虧,竟納世交侄女、進士之女為妾,實不堪為人師表,更不配為國子監祭酒這教化官。

連帶,將沈洲少年時就曾不顧父母之命、因嫌門第而悔婚孫家的事翻了出來,作為其不孝、不義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