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緱山鶴飛(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5964 字 2020-06-26

十一月底,寒風凜冽,薄雪飛揚。

本身在車況路況都欠佳的古代,長途跋涉便是樁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煩了許多。

雖然沈家的馬車被沈瑞改良過,但到底與後世沒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鎮的官道也還罷了,可惜更多時候是要走各種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喪趕得急,這一日顛簸下來,真是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這樣的顛簸車上看書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棄車騎馬跟著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體。

沈瑛、沈瑾都是會騎馬的,只不過到底是文人,騎馬還在少數時候,若是長途騎行卻是跟不上的。

因著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驛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錯過宿頭。

下了馬,沈瑛沒等仆從去吩咐驛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熱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們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腳解解乏。」

沈瑞佯作詫異道:「正是青年俊傑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這話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來了。」

那邊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這般說,我才是真慚愧,這會兒我是腿軟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們都是鍛煉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騎馬馳回去,也就練出來了。」

沈瑛連連擺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眾人都是哈哈大笑,走進驛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驛站本就不敢怠慢,這邊又手面寬,打賞不少,驛卒們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時熱水熱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驛吏還特地過來致歉,表示鄉下地方,又值下雪,沒甚好吃的,請大人們見諒。這一番自然不僅得了「諒解」,還順帶得了大大的紅封,不由得眉開眼笑。

沈瑞的狀態雖比沈瑛沈瑾強不少,可把雙腳浸入熱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長長呼出一口氣。

往年來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對好上許多,如今隆冬季節運河封凍,也只有陸路了。

沈瑞並不怕吃苦,當初跟著王守仁與陸家洪善禪師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這番苦吃的,稱不上個「值」字罷了。

這番,是要回去松江參加四房張老安人喪禮。

憑心而論,沈瑞雖不至於盼著張老安人早點咽氣,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說全賴張老安人卻也差不多了(當然,也得賴沈源這禍害)。因此他於內心當然是不樂意為那自私涼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喪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雖然沈瑞過繼了,禮法上與四房只剩族人關系,但血緣上,張老安人畢竟是沈瑞的親生祖母,他若真個不回去,只怕日後也要讓人說嘴。

讀書出仕聲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時給他收拾回去的東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溫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勸徐氏不要掛心。

沈瑾遣人來報喪時,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來參加沈滄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這樣要跟著去山東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著沈理一家啟程了。

這邊沈府只得快馬過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給沈理報信。

沈理因有調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時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這族親關系也遠了許多,不去也沒甚關系。

沈瑛則總歸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喪事,卻往山東耽擱時日,於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棄了山東之行,半路改道,去匯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備等四房事了,開春後再走水路去山東。

沈瑞出京前往楊廷和那邊辭別,楊廷和剛剛升職,朝堂又頗多變動,也沒有許多時間與沈瑞詳談,只囑咐不要擱下功課。無意說起沈瑾,不由搖頭一嘆,道:「張家剛與他謀了條青雲路,奈何……不過到底品級也是上來了,他日出孝起復,也能謀個高些的缺兒。」

沈瑞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便只微笑應是,並不多言。

這件事,京中這圈子里的人大抵為沈瑾惋惜一句,當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態,陰陽怪氣的說一聲:有個好岳丈有什么用,萬般皆由命吶。

而沈瑾家里已是鬧翻了天。

小賀氏這個繼嫡母本就在狀元府呆得尷尬,參加完沈滄大祥禮就立時「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進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賀氏這出京當能同進京報喪的人走個碰頭的,報喪的人不敢同沈瑾說自家吃壞了肚子,路上耽擱了好些時日,只說大約是和太太走兩岔去了。

沈瑾也無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馬去追小賀氏報信。

小賀氏這一走旁的不要緊,這府里當家人張玉嫻卻是個沒經過事兒的新媳婦,於白事上一竅不通,心里又鬧著別扭,一時諸般喪儀都置辦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張玉嫻慢慢學會,便就自家張羅起來,好歹他經過嫡母孫氏、五房鴻大老爺兩場喪禮,大體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積年的管事仆婦也還在。

張玉嫻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氣了,一個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沒功夫理會她,也不願理會,張玉嫻作為新婦不肯去拜見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參加沈滄大祥是一怒,為他求官又大肆張揚更是一怒,這幾番怒氣累計在一起,便是好脾氣如他,也是半點兒寬容也不想給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當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張玉嫻想不回來,壽寧侯府也會攆她回來的。

*

壽寧侯府內院

張玉嫻伏在母親懷里哭天抹淚,「……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這樣的好官職,我樂一樂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搖了!又沒請外面的人,不過是自己家里人罷了。」

「我怎么會知道就趕這么巧,偏那天來報喪啊!都是那天殺的報喪奴才沒眼色,府里擺著酒呢,就哭號著報喪來了……那樣的局面,難道我丟的面子少了?竟還怪我……

「嗚嗚嗚,也沒人教過我喪事怎么辦啊,我說一句我不懂難道還是假話誑他不成……」

壽寧侯夫人被她哭得腦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興的,這親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時候!若是早些時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著給女婿謀高位了!

這可好,人情也托了,銀子也花了,官兒一天都沒坐上,就丁憂去了。

那樣的位置難道還能空下來等他一個人不成!

等他丁憂回來,早就沒地兒了,想要謀缺兒起復,又是一筆銀子。

「得了,別哭了。」壽寧侯夫人沒甚好氣兒的道,「姑爺難道樂意是這樣的?這種時候他比你還難受呢,你就該當勸勸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氣?」

張玉嫻的哭聲戛然而止,睜大一雙哭得紅腫的圓眼睛,怔怔的看著母親,一臉的不敢置信。

一顆淚珠兒就那么直直的從眼眶里墜落下來,她仍是沒醒過神來一樣,木木的喊了聲,「娘!你不疼我啦?!」

壽寧侯夫人那顆老母親的心立刻就軟了,嘆了口氣道:「傻孩子……」

還未等說出下話來,那邊張玉嫻已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肝腸寸斷。

壽寧侯夫人腦仁子都疼了,一邊兒揉著太陽穴,一邊兒低吼道:「得了,得了,別哭了,再哭一會兒把太夫人都哭過來了。看她可容你帶著孝往娘家跑!」

這話還是好使的,張玉嫻自小兒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寵愛的那一個,因此還是頗為懼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後,她回娘家來鬧,還被太夫人抓過去訓話一次。(雖然太夫人的意思是,盡管沈家門第不高但夫家面子還是要給幾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負……)

壽寧侯夫人見她停歇,便揚聲喊外頭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兒捯飭完了,仆從都退下去了,她這才嘆氣道:「這事兒,誰不窩火?你父親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說到底,這事兒還是姑爺最難受,又是丁憂去職,又是喪親,你也要多體諒他才是,怎的還這樣鬧。」

見女兒杏眼一瞪又要反駁,她點了女兒的頭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慣壞了,恁是不體諒人!姑爺算是脾氣好的了。你且想想當初怎樣與我說的他百樣貼心,現在你好好待他,他豈會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這樣還不叫好好待他!」張玉嫻忍不住尖叫起來,氣憤道:「他怎的就不體諒我,我這樣舍臉回來求娘家與他謀個好位置,他不說謝我還要與我鬧。」

壽寧侯夫人白了女兒一眼,道:「我早就與你說過,便是你身份再高,這樣趾高氣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會感恩戴德謝你的。男人誰不好個面子?真若是個軟骨頭,怕你又要嫌棄了。」

張玉嫻哼了一聲,道:「說破了天也是我幫了他,怎的就不該謝我。」

壽寧侯夫人道:「難道你樂意別人施舍的?誰人不是這樣?你本就是真心對他,不這般大喇喇的駁他面子,先讓他歡喜著,再小意溫存與他說,他難道會不謝你?那樣他心里敬你愛你還來不及!以後你們相處,你便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也就沒這許多紛爭了。」

張玉嫻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幾品的官兒!竟還要我設身處地為他想,還要我敬著捧著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著,他是個什么東……」

她說話時本沒走腦子,在親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實她也是話趕話說到了這里,心里也本是把對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這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壽寧侯夫人已是變了臉色,一聲低喝,「糊塗東西!你還沒打消那糊塗心思?」

張玉嫻惶惶然撲到母親懷里,忙忙解釋道:「不是的娘,我沒那樣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順口說了……」說話間眼淚也掉下來了。

壽寧侯夫人推開她,直視她眼睛,道:「我不是嚇唬你。你最好沒有了那心思,否則,家里也不能容你。」

張玉嫻咬著下唇,使勁兒點頭。便再是糊塗,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為人婦,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輩子青燈古佛了。

壽寧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見她小臉兒也嚇白了,心里嘆了口氣,面色才緩和下來,鄭重道:「先前與你說的那些話,你總也不上心,我總想著你還小,方為人婦還不太懂,日後慢慢學起來也就是了。但現下,你這一去松江,幾年不回來……」

說著她自己又慢慢心軟了,這個女兒長這么大還沒離開過自己身邊兒,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兩頭的跑回來。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遠,好幾年見不著,壽寧侯夫人忽然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這個女兒來。

張玉嫻聽著這話,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轉,嚶嚶哭了兩聲,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負了,您不在我身邊兒我可怎么辦啊。」

壽寧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憐巴巴的女兒攬進懷里,嘆氣道:「傻女兒,當著旁人可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了。你這樣厲害,怎的還會被欺負了去?你呀,去了那邊,總歸要記著處處給姑爺留面子,關起門來怎樣都不要緊,出去外面了,就要聽姑爺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話給女兒,道:「我也不瞞你,你父親是極看好姑爺的。咱們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將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爺了。你父親不惜舍面子挪銀子給他謀這位置,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後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誥命方可戴這五翟冠。

張玉嫻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了一聲,道:「知道了,娘。」

壽寧侯夫人松了口氣,這才細細的同女兒講起待婆家的經驗來,如何處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親。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東西來不及教會閨女。

卻不想是誰當年一味嬌寵著女兒,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兒養成這什么都不會的樣子的。

好說歹說勸了女兒一回,總算是勸得女兒表態會好好與夫家相處了。

壽寧侯夫人前腳送了女兒出門,又怕頭次出遠門的女兒吃苦,後腳便張羅了許多東西,吃穿用度乃至車上鋪的褥子燒的炭都備下了送去了狀元府。想了想,到底還是擔心女兒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萬選了兩戶家生子合家一並過去聽差,表示不算狀元府的人,月例銀子侯府出。既是給女兒省開支,也是為了自家好幫女兒控制。

饒是諸般事情都算計到,准備好了,壽寧侯夫人卻也總擔心女兒路上不適應。

事實證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擔心一點兒沒錯兒。

才出了京城三天,張玉嫻便覺得周身哪哪兒都不舒服,認為車行得太快,路上太顛簸,顛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過了三天,恰是她葵水來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鎮里尋了最好的客棧投宿。

沈瑾也不強求,叫張家帶來的仆從看護他家姑奶奶,自家帶著幾個人先一步趕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願與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調職請假,沈瑞便借口要趕著去匯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張玉嫻,便是快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爺跑了,張家人面面相覷,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邊是人家親祖母過世,這承重孫奔喪去,這路上拖延總不是個事兒。

可做仆從的又實勸不動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著姑爺黑著臉先走了。

沒成想掉回頭來,姑奶奶竟鬧著要回京!

幾個仆婦嚇得魂兒都沒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還可以說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長途奔波,若是調頭回去了,這一家子的名聲也就別要了。便是太後娘娘也要動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會怎樣,身邊的人基本上都別准備活了。

因此仆婦們幾乎是抱著張玉嫻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張玉嫻其實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氣怎生忍下?!便頻頻寫信回京向母親訴苦。

壽寧侯夫人起初接了信,還百般心疼閨女,後來見閨女說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氣閨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讓這小冤家回來!

壽寧侯夫人這邊正自頭疼著生悶氣,那邊大女兒張玉婧也回娘家來了,張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這陣子又選親衛呢,聽說西苑那邊兒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親,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壽寧侯夫人皺了眉頭,道:「哪兒得來的消息?我卻沒有聽說。」

張大姑娘心知兩位兄長不過是錦衣衛掛個銜兒,領份俸祿罷了,當值都不肯去的,哪里會去西苑,不過這樣說個引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