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磨著後槽牙,萬歲爺這一句句的,這是逼著自己保靳貴呢。
這次的事兒還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後他也不是沒有讓靳貴問罪的心,順勢而為嘛。
然這會兒萬歲爺話說得這么明白,他傻了才會逆了聖意!
脫罪就脫罪吧,反正,張彩了入閣,他也有法子讓靳貴做不了吏部尚書。
他劉千歲豈會讓這么重要的吏部丟了?!
嘿嘿,想收拾靳貴,日後有的是機會。
壽哥是不管他一句話丟出來讓多少人心里生了彎彎繞的,事兒說完了,就打發眾臣退下了,卻留下了靳貴。
眾臣各懷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幾波。
劉瑾沖眾閣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聲,腳下生風的去了。劉宇、張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還閑話幾句作別。
王鼎擦著額頭的汗,他如今可是有點兒里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著劉瑾張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後,與費宏這難兄難弟的一道,相視苦笑。
幾位閣老則都是四平八穩的步子,——皇上心里明鏡兒呢,這不說的是「若是」么,這「若是」便等同於「不是」了……
*
至始至終,靳貴都靜靜跪在那里,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滿殿的小內侍都被打發了出去,只壽哥一人,在來回緩緩踱步。
足有盞茶功夫,壽哥才開口道:「靳貴,你奏乞放還田里的折子朕看了。」
靳貴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頭腫脹,發聲艱難:「老臣有負皇恩,請皇上准老臣……」
壽哥干脆利落的打斷他道:「不准。」
靳貴低低嘆了一聲,又歸於沉默。
壽哥卻隨即道:「朕聽錢寧言說,你曾言國本之事。」
這句驚得靳貴猛的抬起頭來,虎目圓睜,大張開口,似是要說什么,可卻終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壽哥兩步走近靳貴,輕輕俯身直直盯著他的雙眼,見他瞳孔微縮露出些許驚恐來,壽哥方牽了牽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來,道:「你如今掌著詹事府事,操心東宮也在情理之中。」
靳貴卻並沒有放松下來,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聲,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似是用盡氣力道:「老臣糊塗妄言,罪無可恕……」
正磕著頭,忽然感覺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頭,靳貴不由一僵,不敢再動。
卻是壽哥蹲下身,湊近他,平緩問道:「靳貴,當初朕與你說什么來著。有什么不能實情上奏?」
靳貴滿口苦澀。
帝黨有誰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雖說皇上如今剛剛及冠,但要論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猶空!
先帝子嗣不豐,既有自幼體弱的緣故,也是因著情之所鍾後宮就皇後一人。
即便如此,張太後也是誕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過,一子一女夭折,只當今長成了。
而當今呢,身體倍兒棒,騎射功夫了得,後宮又是一後二妃,聽聞豹房里也有美人侍寢,卻是至今仍沒有動靜。
別說皇子,就是公主也沒有一個。
太子乃國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黨如何會不操心。
靳貴自家也是只有兩個孫女至今沒孫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孫子滿月酒歸家後,不免與兒子多說了兩句子嗣之事,說完自家又順口說了點憂心皇嗣的話。
卻是兒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話去。
之後突然就有人登門送了重禮來,請他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說一句話——
「為皇嗣計,請擇宗藩中親近且賢惠之人,置之京師,用以安撫海內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讓宗藩之親復歸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歲,仍無子嗣,這樣的話倒還罷了,也算得謀國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歲!這是安的什么心?!
況且請神容易送神難,只要選了這么個人出來,甭管以後有沒有皇嗣,這人都將是個特殊的存在,這是多大的隱患!
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將是大明又一場浩劫!
靳貴自然不會答應。
那邊隨著重禮來的,還有威脅。
對方說靳家長子在外談論宮闈是非便是有罪,而談及無嗣時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貴又不是被嚇大的,登時就冷著臉攆人。
對方走前便冷笑道,禍事就在眼前了。
此後幾日朝中並沒有什么動靜,更沒有人提出來什么皇嗣的話,靳貴忙於春闈,也沒功夫再理會這邊。
在他看來就算有人真敢提出來那句話,內閣也不會讓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來個御史彈劾他受賄鬻題。
麻煩的是,他那書童,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在書童的住處搜出幾張不同當鋪的死契當票來,寫的都是金銀首飾玉佩之物,所當銀兩數額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著當票去幾家當鋪問,店伙計都能說出這書童的形貌來,所當的東西也都能拿得出來,確是貴重之物。
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聵糊塗……」靳貴啞著嗓子道,「累及掄才大典,有負皇恩……」
壽哥卻摸著下巴,自語道:「沒說舉薦哪家的……」
靳貴垂首道:「老臣曾旁敲側擊探過話,那人兜著彎子故意露出只言片語是德王府,臣以為並不可信。」
壽哥嗤笑一聲,道:「與錢寧說話之人也稱是德府的。」
錢寧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常伴豹房的,下頭無論朝臣還是宗室,往錢寧那邊送禮的無數。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說,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問皇帝要錢的,沒有給皇帝身邊小鬼兒撒錢的。
京中的事兒,還都是淳安大長公主的面子兜著。
對方這就是擺明告訴你們,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於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個遍,最好再疾言厲色的下旨申飭,把一個兩個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燒……
呸。
壽哥露出個溫和笑容來,又拍了拍靳貴道:「起來吧,還跪著什么,朕幾時疑過你?朕這不是讓劉瑾去查這案子了么,定還你個清白,這次會試成績也不會作廢。」
靳貴不由眼眶一熱,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雙腿因著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顫巍巍站起來便一陣陣鑽心的疼,虧得皇上賜座,否則真要御前失儀了。
壽哥又在殿內踱了兩圈,忽然問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貴愣了一瞬,還是老實點頭了。
他若是個不諳世事的木訥傻子,也走不到今天這地位。
壽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折,就說……」他湊近兩步,壓低聲音說了兩句。
驚得靳貴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囫圇叩首,苦勸道:「陛下三思!雖是陛下妙計,然這與置宗藩於京更有不同!萬萬不可啊……陛下三思!」
壽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憂心,朕讓你做的,你照辦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