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章 山重水復(四)(2 / 2)

大明望族 雁九 3420 字 2020-06-26

皇上若是順勢免查別家,亦是大恩典一件,也算安撫了諸藩。

而且,此時還有一個好處……

謝先生低低喟嘆,聲音幾不可聞,「皇上尚無嗣……,對宗藩也厭煩得緊。」

可憐天下父母心,有了兒孫,哪個會不為兒孫打算呢,這一打算起來,就容易舍不得。

如成祖那般人物,也免不了愛子之心,沒卸了漢王的護衛軍權,以至後來有了漢王叛亂。

皇上無嗣,這幾個字卻讓沈瑞心下一緊。

一時倒是更堅定了宗藩改革的心——如果真個天不遂人願,壽哥無嗣,那也要讓宗室里能出一個適合大明的皇帝,而絕不要將大明拖入深淵的那一脈!

謝先生一面起身去拿那一摞沈瑞所寫條陳的初稿,一面道:「大人,親王郡王先不能動,與他們無涉,才不會催生反意。」

郡王以下,基本上沒造反的實力了。

沈瑞點頭道:「頭一宗,是想著五服之外,能否解了藩禁,開四民之業。」

謝先生一愣,隨即點頭贊道:「難得大人能想到這些人,實是大善大仁!那些藩王對旁支都不甚搭理,老朽還見過不肯為旁支請封的事,更勿論五服之外。

說著不免有些憤慨,「宗祿短缺,那親王郡王是餓不著的,活不下去的都是這些五服之外、無名無爵卻要守著藩禁無以養家糊口之人!

「這些人,祿米微薄,就是拿了祿米也難養家,可這些人卻是丁口眾多,祿米積少成多,對國庫卻是不小負擔。」

謝先生先是為這些丁口省下的宗祿而開懷,轉而又有些悵然道,「只這些人,便是開四民之業,也不知道士農工商能做哪行……」

就怕這么多年的祿米把人都養廢了,什么也做不得。

不過,那又怎樣,總歸是給國庫省下銀子了。

「只要勤勉肯干的,總不會餓死。屆時請朝廷許些優待政策,如減免賦稅之類。」沈瑞淡淡道。

而話鋒一轉,「我不怕他們不事生產餓死自己,我怕他們還敢端著架子欺壓百姓,比如那經商的強買強賣,只怕還要細化一些法令。」

謝先生也是無奈搖頭,仔細看了條陳,頻頻點頭,末了又道是既許開農商之業,也得適當放開城禁了,不然困守一城,也做不得什么工。

只不過范圍還是不能太大,農商者許於封城四境謀生等等。

這開藩禁算是間接的去除掉了一批拿祿米的丁口。

當然還有更直接的方法,也是禮部擅長的——限制各級宗藩額妾數量,並嚴格封爵,直接控制拿祿米的丁口數量。

其實當時的大明對於納妾是有很明確規定的,如「世子及郡王額妾四人,長子及各將軍額妾三人,各中尉額妾二人。世子、郡王二十五歲嫡配無出,許選妾二人,至三十歲無出,方許娶足四妾。長子及將軍、中尉則是三十嫡配無出,許選妾一人,三十五歲無出方許娶足。庶人四十以上無子,許選娶一妾。」

而且各王府需要注明妾媵姓氏來歷、入府年月,如有子女出生,要及時將子女生年月日注在妾項下備查。

更在弘治十年規定王府凡有新生子女要造冊兩本,分別送往禮部和宗人府;凡奏報立案者,才能請名請封。

只可惜,規定是這么規定的,執行力差得驚人——要不然慶成王一個郡王也不會有九十多兒女了。

謝先生處理過這樣的案宗不在少數,深有體會,不由道:「宗藩在地方,花生傳生子女不在少數,不少都記在良妾名下,朦朧請封,騙取宗祿。雖弘治十年有明令禁止,卻仍有不少人無視國法,蒙混欺詐。」

(時人稱宗室奸占娼妓、私收樂婦等不良女子所生子女為花生、傳生。)

「還有已革爵的子女記在別人名下、乃至認養子女為親子女,請封騙取祿米的!這番若是查處,又能剔掉一批冒領祿米的,只可惜如今只怕不好掉回頭清查,只能是日後嚴行法度……」

沈瑞所知前世歷史上嘉靖、萬歷朝上折奏請宗藩改革里,基本上都會提到限制妾室,通過強調妾室的「合法性」以保證所出子女的「正統性」,這也是扼制宗室人口膨脹的有效手段。

此番沈瑞就在條陳里重申了弘治朝原有規定,並進一步細化。

如王府姬妾產子造冊時,需令本親支或房族宗室五位與長史教授、收生人等甘結,以憑查考;若朦朧冒請名封,本位參革爵祿,結勘宗室降爵或革爵,長史教授等官罷黜,收生人問罪。

如非良家出身姬妾、花生傳生子女不得入玉牒,更不得請封。已封者革去爵祿,不許造入玉牒。違者,樂工人等俱發邊衛永遠充軍,輔導和保勘官一體問罪。

打著保持血脈「正統性」的幌子,其實還是要減少領宗祿的丁口數。

直白來講,就是國家不會再當冤大頭給藩王養十八房小老婆了。

諸藩王宗室,想廣納美人、開枝散葉,沒問題——只要你自己出錢,編外人員國家不給開資。

隨便從青樓楚館里接出來真愛再帶仨娃說是親兒子來封爵要祿米,對不起,國家不認。

嚴格的登記制度也避免了宗室謊報年紀提前支取宗祿。

此外沈瑞還將前世萬歷年間修改宗藩條例時提出的宗學制度搬了來,並加以改進。

史上修明宗范針對的是親、郡王以下之子,「未封爵者,年十五請封時給祿米三分之一,要求入宗學學習五年,親王奏請出學,才支給全部宗祿。期間凡有玷宗儀者,革為庶人。」

沈瑞的條陳中,宗學進一步擴大,要求各藩必須設宗學,有資格享受爵位祿米的宗室子弟到了啟蒙年紀必須入宗學讀書,年滿十五請封時考較一次,通過者給三分之一祿米,繼續學到二十歲考核出學,方給全祿。

考核不止考學識,也考品行,並且祿米與考核結果掛鉤。

學識考核每年給予兩次重考機會,各相隔一月,三次考核都未過,祿米降等,並延長學習時間。

品行考核則更為嚴格,德行有虧即降等襲爵,若有違法亂紀、有玷宗儀者,則直接革為庶人。

這一方面是教化宗室,同時也是將宗室享受歲祿的年齡提高了一大截,以緩解宗祿負擔。

對於教化宗室謝先生是一萬個贊成,不由感嘆道:「若宗室子弟皆能循規蹈矩,才真是藩地百姓之福。

「實望由此而始,他日能考察藩王郡王德行,使賢者為王、為百姓謀福者為王,方是太祖所盼之『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沈瑞雖也跟著點頭作感慨狀,心下卻嘆,他當然是希望諸藩出些個賢良人,以備日後萬一之選。

但若是諸藩都賢了,現任帝王只怕就睡不好了,恐時刻擔心得了民心的賢王們所謀甚大了。

而宗室們,因為被斬斷了政治路途,困居一城,也沒有做個賢良的動力,越發自我放飛,肆意妄行。

他們寄生在大明身上,吸食大明民脂民膏,卻對大明沒甚認同感和歸屬感,禍害百姓、破壞法度,乃至里通外國,完全無視國家利益。

其實歷史上萬歷朝放開宗藩政策時,還有一項放開入仕之禁。

即允許宗室將軍、鎮國輔國中尉有不願授封者,可停封祿,與生員一體應試,根據進士、舉人等出身資格可授予知州、知縣等官,只是不許選京官。

沈瑞此番既將宗學提了出來,也希望能開入仕之禁,給那些想上進的宗室一條新的出路。

「既有宗學,便讓人學以致用,」他道:「先生,不為京官,不為武官,品階上也設些要求,最大程度上避嫌。」

謝先生沉吟半晌道:「到底是宗藩,這入仕為官……還是謹慎些罷,若是從五服之外無名無爵者始……」

沈瑞搖頭道:「開入仕之禁原是激勵宗室上進報效朝廷,而五服之外無名爵者其實已與百姓無異,對宗室的激勵作用甚小。確實這條敏感了些,但我想在官員品階上控制一二,對朝廷是沒有威脅的。」

謝先生又是思量許久,方道:「前幾年,劉太監有個『已故且無子孫者王親可授京職』之政,如今……內閣幾位老大人,想也不會太過反對。」

說到劉瑾,兩人對視一眼,緩緩露出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來。

*

六月的京城已是熱極,夏蟬伏在樹上,叫得聲嘶力竭。

京城錦衣衛談千戶宅邸里,主院上房里一片聲嘶力竭的哭號聲,生生把那蟬鳴都壓了下去。

劉瑾站在廊下,臉色難看至極,眼中卻是半點淚意也無。

周圍跟著的人本還跟著開嚎,但見劉千歲這般模樣,一個個也不敢高聲了。

可這到底是死了千歲爺的親兄,又實不敢不哭,只好一個個哭喪著臉,舉著袖子蹭著眼作傷心模樣,眼珠子卻骨碌碌繞著劉瑾打轉。

看診的太醫根本不敢提告辭,提著葯箱的小徒弟更是微微顫抖,幾乎要縮成一團了。

大管家急一腦門子汗,這喪事總是要辦起來的,談千戶久病,東西是早備齊了的,但這怎么操辦,還是得劉千歲開金口吶。

他暗暗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小心翼翼的湊過來,硬著頭皮道:「千歲節哀,該是給大老爺更衣的時候了……」

再晚人就硬了,不好擦洗換壽衣了。

劉瑾黑沉著一張臉,半晌忽然道:「先起孝棚吧。」

說著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口中吩咐左右道:「備車,去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