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覆手為雨(一)(1 / 2)

大明望族 雁九 3283 字 2020-06-26

正德八年八月十三,張永押送安華庶人朱寘鐇抵達京城。

因提早就遞了折子進京請示過了,禮部也出了獻俘的章程,原是要從東華門入,獻俘御前,再自西華門出的。

但自正德三年小皇帝把新科進士跨馬游街挪到西苑後,凡這樣「游街」的事兒,統統都是要從西苑走一遭的。

這次也不例外,這套章程拿到御前立時被否了。皇上要求張永自廣寧門入,經報國寺至西苑,繞湖而行,再入西華門,末了從東華門出。

禮部哪里別得過皇上,只好改了章程,內閣也只劉宇表示了反對,卻沒甚用,最終少數服從多數,到底按照皇上的意思來了。

最終張永依旨挑選了三千精騎,換上光鮮甲胄紅袍,押著朱寘鐇及其親屬一十八人並何錦等從逆大小頭目近百人,浩浩湯湯入了城,直奔西苑去了。

本身時近中秋,街面上就熱鬧非凡,又早有獻俘的消息流傳出來,百姓好奇不已。

遂張永的隊伍甫一入城,立時涌出大批百姓夾道圍觀。

大家都想看一看那膽大包天又廢物之極的安化王長什么模樣,想看一看能十日平叛的威武之師究竟何等氣派。

順天府及錦衣衛衙門更是早早得了消息,特特派了差官衙役出來維持街面秩序。

待百姓們見到騎兵團雄赳赳氣昂昂,好不威風,都不由要贊上一聲。

不曉得是百姓自發還是有人引領,張永的隊伍每到一處,都是掌聲雷動,喝彩不斷。

順天府衙役們倒沒什么,還有跟著叫好的,錦衣衛卻有不少人臉色難看,還有脾氣暴躁的會去喝止訓斥百姓。

無它,如今錦衣衛石指揮使可是劉千歲的人,劉千歲哪里能容旁的內官如此風光?石指揮使自然要為主子分憂。

但甭管錦衣衛怎樣控場,張太監這風頭都是出盡了。

「張公公這隊人也是個頂個的好漢子,兩邊兒人眼都看直了,叫好嗓子都喊破了,就差沒學那小娘子投花投果了。」

沈瑞這一路往京里去,沿途順風和八仙系統都來報信。待進了順天府境內,八仙這邊則是王棍子親自趕來,報信連帶著護衛沈瑞。

現下便是他跟個說書人一般繪聲繪色講起京城這幾日的「熱鬧」來。

「聽說皇上也是一身甲胄到了西華門,嘖嘖,都說皇上像太祖、像成祖吶。文武百官也都侯在旁邊,大內是金鼓齊鳴,西苑都聽得真真的,張公公這次可真個是體面!」

「聽說宮里賜宴,張公公坐下吃席,嘿,那劉公公是在旁邊兒伺候的。——這傳言不知道真假,但張公公這么體面,劉公公生氣是真的。」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二爺您猜怎么著,劉公公就專門挑了八月十五這日子給他大哥出殯!」

「這出殯的日子都是請大師真人算過的,哪兒是隨便改的,劉公公就偏爭這口氣。滿朝文武來送殯,劉公公這體面也就大過張公公了。

「京城這群官老爺們也沒轍,中秋團圓節,去隨這白事情,多晦氣吶。可晦氣也得去吶,誰叫這是劉公公。

「這中秋佳節嘛,本該是大紅大綠掛彩燈的,可好,劉公公家這出殯要在城里走一圈,內行廠番子先出來掃一圈。誰家要敢掛紅,家里怕就得見血。這大節下的滿城一片白,嘖嘖……」

沈瑞輕輕搖了搖頭,不予置評。

平叛是頭等大功,張永又是平得這樣迅速,戰後又料理得極好,這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可是重上加重了。

劉瑾自是感受到張永對他地位的威脅。

於是就如被入侵了領地的野獸一樣,露著獠牙竭力嘶吼,向世人展示著他的實力,想把張永嚇回去,更震懾那些妄圖投靠張永的騎牆派。

要是尋常內官,也許確實要慎重對待了,這招原也不算大錯。

但一來,張永亦是東宮舊人,有多年伴駕的情分,有太湖剿匪的功勞,有延綏開市的功勞,豈是被人嚇大的?

再則,劉瑾竟是沒想過,年輕的皇帝會怎樣看待他這樣龐大的勢力。

能讓中秋佳節的京城一片素白的人物,皇上可能容他卧榻之側鼾睡?

前世歷史上,正德帝最終捉拿劉瑾也是因著劉瑾有「反意」。

一個太監,就算造反成功了,也沒個子嗣接著皇位,不是為人作嫁么,又何苦造反?

只怕,帝王擔心的不是他的反意,而是他過於巨大的權柄吧。

而今,壽哥不止叫沈瑞回京,遼東的張會也被招了回去。

他們算得是皇上最最信得過的心腹,一個背後站著兩位閣老,穩得住滿朝文臣;一個背後是英國公府,又曾實際掌管京衛武學,武將、勛貴亦在掌握。

又有張永這押送安華庶人的「三千精兵」……

這便是對劉瑾下手之前的萬全准備了。

前世歷史上,正史野史里對捉拿劉瑾的日子說法不一,有說張永陛見當夜便拿了在值房的劉瑾,也有說劉瑾借著給兄長出殯聚攏人手圖謀造反,被堵門拿下的。

而今,直到沈瑞進京時,劉瑾兄長已下葬兩日了,京中還是一派風平浪靜。

因是皇上急旨招回京的,未陛見之前,沈瑞不好先去拜見王華和楊廷和,也怕去了被問一些不好回答的問題,便送了拜帖到兩位長輩府上,表示翌日再登門,自家匆匆回府盥洗更衣,徑直往西苑去了。

*

沈瑞全然沒料到,來接他的不是劉忠,而是張會。

他與張會實打實數年未見,雖一直有書信往來,交情並未因距離而減,實際上還因遼東山東的貿易往來而更親近了,但見面到底是不同。

張會遠遠瞧見他便大踏步趕過來,上來就一拳擂上他肩頭,朗聲大笑道:「你小子,怎的不蓄須?還像個毛頭小子!哪里有地方大員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在遼東呆得久了,張會的聲音也高亢粗獷了不少,更是蓄起一臉胡子,果然有了威武模樣。

都說漢朝十六蓄須,唐朝十八蓄須,而宋明之後男子多是及冠乃至二十二方蓄須。

時人對蓄須也是頗為重視,富貴人家都有專門仆從打理男主子們的胡須,一如女主子們要配梳頭丫鬟一般。

有些時候看胡須美觀程度,就窺知其家境如何,算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了。

沈瑞卻是習慣使然,總將臉刮得干干凈凈。在山東地界上可沒人會因為他面相年輕就小覷於他,他便也不在這胡須上費心思。

沈瑞微微避讓開張會的拳頭,抬手也是一拳還回去,笑道:「你倒是個將軍樣子了,就是老了十歲。」

「倒敢嘲笑你兄長來?」張會見他避過,一時玩性大起,左右開弓兩招攻來。

沈瑞快步避了開去,笑罵道:「張二,你生怕蔡五太閑怎地?西苑動武,豹房勇士便該出手了。」

張會大笑著收手,與沈瑞勾肩搭背,道:「你小子這身功夫竟也沒撂下,果是王尚書的傳承。」

這卻說的是王守仁。

就在不久之前,南京兵部尚書何鑒卷入一樁丑聞,其家僮騙取武職求進者賄賂,為偵事校尉所查,科道言官上折彈劾,何鑒便乞致仕回鄉。

皇上准了其所求,未追究其責,之後很快就下旨升王守仁為南京兵部尚書。

對此沈瑞既是為老師感到高興,又為何鑒而不平。

何鑒原在刑部,與沈滄共事多年,與沈家交情深厚。

此人素有才干,往南京後與王守仁相處融洽,亦是力主兵器、戰船改革的人物。

沈瑞十分懷疑何鑒乃是遭人陷害,「家僮索賄」,這詞兒恁是耳熟,不由得讓人想起正德六年會試主考吏部右侍郎靳貴那「家僮鬻題」案來。

只是他遠在山東,且那邊王守仁也是要避嫌的,他不好伸長手去管,也只能書信一封又備下節禮,讓人送往何鑒老家浙江新昌。

這會兒聽張會提起「王尚書」三個字,沈瑞便不由想起何鑒,面上雖帶笑,口中卻極低聲嘆道:「何尚書,可惜了。」

張會眼神閃了閃,口中哈哈大笑,好像沈瑞講了什么笑話,隨即回頭,瞥了身後跟著的小內侍們一眼。

跟這兒伺候的都是劉忠調教出來的人,立時便會意,特特放慢了腳步,拉開了距離,遠遠跟著。

張會這才扭回頭來,也低聲道:「還不是魏彬干的好事兒,這廝快成了劉瑾第二了。」

劉瑾弄死了丘聚之後,讓魏彬接了東廠,魏彬便處處以劉瑾馬首是瞻,端得一條好走狗。

張會低聲說了前後,乃是個犯了事兒的將官被何鑒摘了官帽,這人與宮中內侍有些姻親關系,轉彎重金求到了魏彬這里。

魏彬自接了東廠攀上劉瑾,也膨脹了不少,自覺地劉千歲之下他起碼也是個魏九百歲罷,便大喇喇讓何鑒復用此將官。

何鑒自然半分面子也不給。

魏彬惱恨起來,讓人下了這么個套兒,倒還真把何鑒給掀下去了。

只是……

沈瑞冷笑道:「這下,劉公公怕是恨死了魏公公罷?」

何鑒下去了,換了王守仁上來,劉瑾不氣瘋才怪。

比起何鑒,王華王守仁父子才是劉瑾的眼中釘。

張會這才真正大笑起來,笑夠了才小聲道:「正是。皇上,高興得緊吶。」

沈瑞也不由莞爾。

拐過兩叢花屏,行至長橋之上,張會見周遭水面空曠,小內侍們離著極遠,方才說起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