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張鶴齡略顯蒼老哀戚的聲音一聲聲傳進殿內:「皇上,都是臣兄弟一時豬油蒙了心,被逆賊蒙騙……
「原是一心為皇上著想的,卻把事兒辦擰了,臣認罪,但這些與太後無關……」
「太後是皇上的親生母親,皇上不要為著外人傷了母子情分啊皇上……」
他這樣的身份,別說小內侍們,就是劉忠也不好過去攔著不讓他喊話的。
殿內,壽哥冷笑連連,向劉忠道:「去問問他,收養宗室子,怎么就為朕著想了?他是認定朕不會有親骨肉嗎?他做了什么才如此篤定?」
這話卻是誅心了。
劉忠當時便跪下了,額頭緊貼地面,哪里敢傳這話。
便是內閣諸臣也都忍不住道:「皇上言重了。」
還是首輔李東陽站了出來,「皇上,壽寧侯或有大錯,但有一句話是說對了,現下,不能傷了太後與皇上的母子情分!」
寧王正在那邊吵吵皇上是抱養來的孩子,這邊皇上立刻就朝太後、國舅動手,那不是正給人家佐證呢么!
現下,就是裝也要裝出個母慈子孝來!
李東陽回過頭來,卻忽然問沈瑞道:「沈侍郎以為可對?」
天家母子的事,河南巡撫說不上話,但禮部侍郎可以。
李東陽點到沈瑞,當然不止因著他這職務,也是因著沈家與張家的仇。
李東陽也不是不厭惡張家,但在他看來,非但張家現下不能倒,即使寧藩平了,也不當立刻清算張家,以免再冒出哪個藩王有樣學樣,拿這件事說嘴。
當等上三五年,國泰民安,四海升平,這「抱養」的謠言徹底被人忘了,再慢慢料理不遲。
因此他這話就是想要提醒沈瑞,為了大明天下太平,先把仇怨放一邊兒,莫要落井下石。
這話點得沈瑞相當不爽。自家大度不願復仇,和被人道德綁架逼著先別復仇,完全是兩回事。
就算沈家將那仇怨翻篇兒了,也不會這會兒說出來給你義正辭嚴的李閣老抬轎子。
因此他只冷淡道:「下官不敢妄議。孟子雲,位卑而言高,罪也。」
王華則立時護住徒孫,攬過話來,道:「老臣管著禮部,這話首輔當問老臣,或問禮部尚書蔣冕。」
沈瑞心下一哂,面上還得綳著,只向師公投去感激的目光,王華面上柔和了些,略一頷首示意有他在莫怕。
李東陽似乎絲毫未覺得受了冒犯,順勢就問王華:「王閣老以為可對?」
王華他兒子正在南邊兒准備迎戰寧王呢,自也不希望此時節外生枝。
他當下向壽哥行禮道:「天家之事臣下原不當置喙,但老臣仗著年紀多說兩句,盼皇上三思,先以國事為重。」
壽哥冷眼看著他們來回打機鋒,聞言譏諷一笑,卻問李東陽,「老先生有何加深母子情份的妙計可以教朕?」
李東陽深吸了口氣,道:「張鏊從逆,如今在逃,與建昌侯府的婚事必然作罷,臣請太後與陛下為建昌侯府另擇佳婿賜婚。」
收了寧藩賄賂這樁事好說,寧藩進京也沒少向宗室勛戚送禮,身為國舅收點兒禮物是人之常情。
只要為寧藩說話這件事堅決否認,再把那些收的銀錢捐出來,作為討伐寧藩的軍餉,這事兒也就能粉飾過去了。
但有一樁,建昌侯府大姑娘與張鏊訂婚人盡皆知,寧藩造反的消息傳來後,張鏊與寧藩的人一道消失了。
隨後,當初是張鏊盜印冒沈理之名上書請寧藩小公子太廟司香這事兒也被揭了出來。
那張鏊這就是逆賊一黨,證據確鑿。
建昌侯府當初可是大張旗鼓訂的親,好顯示自家能耐,有探花郎作女婿,這會兒也就很難徹底洗脫這通逆藩的罪名了。
但若皇上和太後為建昌侯府賜婚,就表示建昌侯府當初是受人蒙騙,皇家並沒有因此責怪,也就不是什么通逆藩了。
而皇上和太後一起為太後娘家侄女賜婚,也表示天家母子感情甚篤,力破謠言。
沈瑞忍不住嘲諷一笑,主意是好主意,只是誰家要是攤上這樁婚事,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還是御賜的婚事,不能抗旨不遵。
他不免想起沈瑾這個倒霉蛋兒來,那也是太後賜婚吶。
想起張家對沈家的算計,忍不住心下怒氣上涌,幾乎想譏諷李東陽一句,真是刀沒扎你身上你不知道疼啊?!出這種餿主意害人!
不想,李東陽道:「老臣想替孔家外孫求娶建昌侯府幺女。」
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李東陽的外孫?孔家?那是……衍聖公府啊!!
外人看了真得說,這要不是親甥舅,皇上也不會拿首輔、拿衍聖公這兩尊大佛為張家作保,這還有誰會動張家!
沈瑞先是暗道慚愧,幸而方才沒真的譏諷出聲。
但隨後就想起,李東陽那個嫁給現任衍聖公孔聞韶的女兒已經歿了,未有子嗣,哪兒來的外孫啊?!
彼時沈瑞還在山東參政任上,因著是衍聖公府的白事情,沒的又是閣老千金,地方上官員都給面子去吊唁了。
沈瑞也是親至祭奠,記得聽人說了一句,因這對夫婦並無後嗣,連庶子庶女也無,又涉及到衍聖公爵位傳承,因此靈前孝子的位置是寧可空著……
這事兒在場幾位也不是沒人知道,想來當初都是有禮尚往來的。
還是費宏問了一句,「不知是閣老的哪位外孫?」他曾是禮部尚書,因衍聖公府地位不同,李氏的白事禮部也派人去了。
李東陽面不改色,淡然道:「孔家續弦所出,亦是老臣外孫,故此想為他做主定下建昌侯府幺女。」
論理,李東陽在這種時候肯犧牲自家名聲為建昌侯府作保,以穩定輿論、保證皇上龍椅穩固,可以說是難得一心為公、顧全大局的忠臣了。
只是,因著到底不是嫡親的骨肉,且,孔聞韶還沒續弦呢,這外孫更無從談起,而張家幺女說得也是含混,幺女幺女,只要建昌侯還能生,這「幺女」就指不定是哪個。
所以,這婚約就是一句空話,更像是政客手段,騙騙看客罷了。
這一刻,沈瑞只覺得膩煩極了。
見眾人各自思量盤算,壽哥則滿臉嘲諷看戲一般,沈瑞略清了清嗓子,向前行禮道:「臣職位低微,不當聽此議。先前臣在審人犯時得一線索,現請皇上許臣匯同錦衣衛出城追捕逆賊余黨。」
壽哥立時收了那表情,沉吟片刻,正色問沈瑞道:「你叔父現下做些什么呢?他原是南京國子監祭酒,如今翰林院這邊也少一個經筵日講官……」
日講官是所有翰林夢寐以求的差事,多少人打破腦袋來搶,哪里會「少一個」。
而且,壽哥……可有年頭沒開過經筵了。
沈瑞心知壽哥這是來安撫自己,不由一嘆,當下鄭重行禮後,肅然道:「蒙皇上厚愛,然,臣叔父未能培養長兄成為進士,深以為憾,故此立志教書育人。」
「他言,想為大明培養更多可用之人,或是進士、舉人,可牧守一方,或是巧手匠人、妙手醫者,可造福一地百姓。」
「叔父教誨臣言,沈家只作忠君之臣,只作造福大明、造福百姓之事。還請皇上成全叔父之志。」
此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壽哥面上徹底柔和下來,嘆了口氣,認真點頭道:「沈家滿門忠良,朕,盡知。」
他頓了頓,忽抬高了些聲音道:「沈瑞,准你匯同錦衣衛出城追捕逆賊。此外,遣你與趙弘澤,領府軍前衛,為前哨,趨南京。張永、左都督朱暉領兵趨江西,搗逆藩巢穴。余者按諸卿先前所議。」
他昂首而立,朗聲宣布道:「朕親統六師,奉天征討!」
「皇上!」壽哥這話音剛落,幾位閣老又齊齊勸阻。
這才打消去親征北虜的念頭,怎么又想起來親征逆藩了?!
壽哥登時沉了臉,「怎的,去邊關諸卿說是凶險,不讓朕去,如今往南邊兒去,總不凶險了吧!」
李東陽勸道:「雖已安排重兵,然寧藩探子極多,路上若有凶徒暴起傷人……」
壽哥直接道:「有張會呢。」
張會也只得道:「錦衣衛萬死也要護陛下周全……」
管著戶部的王華又勸道:「千里親征耗費多少國帑,地方上迎駕,不免勞民傷財……」
壽哥嗤笑一聲,點手叫劉忠:「去,你去問問外頭跪著那倆朕的親舅舅,就說他們親外甥要御駕親征,尚缺些軍餉,問他們可願貼補一二?」
說罷掉轉過頭,沖眾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中卻閃著精光,近乎一字一頓道:「朕,要御駕親征。」
*
有了銀子好辦事。
在抄了一應通藩附逆的人家,又端了一個為禍地方多年巨盜的老巢後,國庫內庫都再次豐盈起來。
而外戚張家又財大氣粗的表示支持親外甥的討逆,御駕親征的一應開銷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包了。
——這也從另一個方向上證明抱養一說純屬胡說八道,張家也從未曾同逆藩勾結。
因此這出征的糧草、軍械及一應軍需都置辦得極快。
壽哥卻是極不耐煩,這也等不得,也不管禮部那邊翻著舊歷操持天子親征一應繁瑣禮節,便直接下旨,讓「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壽」——也就是他自己,統領各軍,進剿逆藩。
七月初六,發兵南下。
而此時,作為前哨先鋒官的沈瑞一行已然進入山東地界了。
在霸州文安縣剿滅張茂一伙時,沈瑞發現他們確實是寧藩埋下的一步暗棋。
那主持寧藩在京城事務的小李先生原是打算著等寧王揮軍北上時,這伙匪盜直接攻打京師造成混亂響應寧王,不想寧王身邊謀士出招讓寧王先就近去南京登基。
北邊這些人包括那位傳說中最得寧王喜愛的小公子就統統成了棄子。
小李先生哪會坐以待斃,因此啟用了這響馬。
響馬們以夾層送菜送米車輛將他們偷偷帶出,准備護送去南京匯合寧王。
因著張忠沒有被捕暴露,因此張茂有恃無恐,以為根本查不到自己,只讓手下劉六劉七等帶護送人走了,自家並沒跟去,這才落在沈瑞手里。
劉六劉七卻是跑了許久了,只怕已出北直隸地界。
沈瑞一面往京中報信,讓劉忠那邊趕緊抓捕張忠一黨,因其掌著御馬監,莫要再出更大亂子。
一面發急信給萬東江和田順,讓他們發動一切黑白兩道人脈關系,細查山東河南各處,務必要將這伙人逮住。
因著大軍乘船走運河,並不過濟南府,盡管臨清距濟南府距離不遠,盡管沈瑞已有近一年未見妻子,更是都不曾見過兒子,可有軍令在身,也只好過家門而不入了。
他已寫信給楊恬,讓她暫時不用進京去忙福姐兒的親事。
因有御駕親征事,游駙馬、游鉉要隨扈,這場婚事也只能再次推遲了。
沈瑞同時告訴了楊恬沈洲對小楠哥的安排,讓她轉告何氏母子,等南邊戰事一平,他就會派人去接她們,一起回松江府,為孩子上族譜。
楊恬回信說,何氏原只道沈洲不會過繼小楠哥,眼見小楠哥一天天大了,距離童子試越來越近,何氏也不免心急。
只是這話也不好同楊恬提,暗暗又覺得以徐氏楊恬婆媳待她的情義,必不會讓她作難,總歸能給個沈氏旁支的名分,不至於讓孩子下不了場。
沒想到沈洲會有這樣的安排。
何氏驚喜交加,哭成個淚人一般,直帶著小楠哥沖京城方向連連磕頭。
沈瑞看了信也是唏噓不已。
一路無話,很快就進了兗州府。
知府丁煥志這門人當得極是合格,早早備好了勞軍的物資在渡口等著沈瑞了。
然沈瑞沒等聽丁煥志匯報南邊兒軍情、本地民生呢,先接著了順風標行遞來的急信。
松江府沈氏族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