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一:敬你,小年。我那還在江湖的兄弟。》(1 / 2)

(突然想寫一寫那些已不在江湖的人。就像徐驍注定不會是什么一品高手,這一章出現的短暫主角,也注定不會成為什么陸地劍仙了。)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有丁點兒熱鬧,就有了過年的氛圍,正月里的黃昏,再小氣吝嗇的門戶也在門外掛起了喜慶燈籠,鬧市喧沸,有人踢瓶踢缸,有人胸口碎大石,有人裝神鬼吐煙火,還有人耍那上竿跳索的把戲,每翻一個筋斗,就能贏來底下無數喝彩,一些個稚童更是伸長脖子痴痴望著。

一名穿了件嶄新灰鼠皮衣的年輕男子走到了集市上,腳步瘸拐,一手捧肩遮風御寒,一手頹然垂出袖管,他抬頭眯眼看著頭頂繩索上雜耍的江湖人,緩緩低頭,看見底下那些孩子的臉龐,其中幾個都使勁攥緊父親給他們削的竹劍木劍,年輕人嘴角翹了翹,自己小時候何嘗不是這般覺著那就是踏雪無痕的厲害輕功了?還記得小時候端著碗瞎跑,撞見一位大錘砸在肚皮青石板上都不皺眉頭的英雄,給本地無賴追著揍,被搶走銀錢不說,臨了還被吐口水在身上,那時自己還會憤憤不平,也會疑惑不解,怎的這樣的武林高手,也不還手?然後五六年前,他經不住嫂子的冷眼街坊的挖苦,就這么帶了柄自己削出的木劍,去了那座他以為是江湖的江湖,逛了一圈,什么都沒能帶回來,身上唯一值錢的這件皮衣,還是用跟人借來的碎銀買來,更讓他無奈並且認命的是,多半是還不上這份錢了。沒吃過豬肉,總還算看過豬跑,落魄不堪的年輕人也就沒心思去看集市上那些雜耍把戲,踉蹌擠出人群,幾個成群結伴的小娘不好意思往人堆里湊,也是怕被多年單身的無賴漢子揩油,都瞧見了這個斷了腿的寒酸男子,都趕忙皺著眉頭避開,他嚅嚅喏喏著什么,她們聽不真切,猜測多半是些嘴上占便宜的渾俗言語,有個臉上可勁兒抹了好些脂粉的潑辣女子,叉腰對這沒出息的浪盪子重重呸了一聲,說了句再管不住狗眼就打斷你另外一條狗腿。

年紀不大的男子似乎也不敢頂嘴,就這么走了,走了幾十步,就停下來,不知道是疲累了要歇息,還是打算壯起膽回去還嘴幾句,可始終沒有轉過身,有個性子婉約些的心善小娘,恰好看到他彎著腰,背對她們,她就生出些於心不忍的憐憫,覺著身邊的女伴說話似乎說太重了,潑辣女子正好給繩索上翻跟斗的伶俐家伙鼓完掌,回頭看見身邊同齡女子望向那瘸子,雪上加霜地嗤笑了一句,方才那家伙就算爬上了繩索,也就只能金雞獨立嘍。除了婉約小娘,其余女子都哄然大笑,不知為何,約莫是那年輕人聽見了這兒拿他取笑,直了直腰,回頭咧嘴一笑,暮色中,牙齒顯得尤為潔白。潑辣女子將他的笑臉當成挑釁,踏出幾步,佯怒說死瘸子趕緊滾,看姑奶奶不打得你滿地找牙!那家伙趕忙轉過身去,小跑逃遁,肩膀一高一低,看得她們捂嘴嬌笑不止。唯有那位從到頭尾沒有跟著起哄的小娘,輕輕撇過頭。

年輕人走了一個多時辰的夜路,才走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村頭有幾棵村里老人說是挽留風水的柏樹,哪家哪戶若是死了貓,就得來這里掛上。有繁密藤蔓攀附其上,每年入秋便會結下滿滿的一種叫烏鴉脾的果實,孩子們割完了稻谷抓過了溪里魚田里蛙,就要來這兒摘果子解饞,年長力氣大些的村童,總能多采摘一些。年輕人看著不過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庄,蹲在一株柏樹下,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了。村子里有依稀亮著的昏黃燈火,他蹲靠著柏樹,小時候頑劣,家里爹娘走得早,哥哥忙於田地勞作,無人管束,他經常爬上柏樹,坐在枝頭上往遠處看,在他小時候那會兒,村子里的長輩就都罵他不是個好種,遲早要出去被人打斷腿回來,自家里那個哥哥也常笑話他說自己小時候來了個老乞丐,差點就給他拐賣了去,說這玩笑話的時候,總是笑得格外燦爛,以往聽這個笑話聽起老繭子的他,總會發火,還會不耐煩頂嘴幾句,哥哥總會歉意地想要揉揉他的腦袋,自己長大後,也從不讓他得逞。自從大嫂進了家門後,性子淳朴本就不多笑的哥哥,越來越不會笑了。他腦袋往後敲了一下樹皮冰冷的柏樹,伸出左手揉了揉臉頰,揉著揉著,嗚咽聲就從指縫間透出。以前年少不懂事,可再憊懶,也熬不過嫂子遞過飯碗時故意的碎碎念叨,多少還能下田地給哥哥搭把手,可如今想幫忙,又能勤快到哪里?

他站起身,聳起右邊肩頭,擦了擦臉,不管怎么樣,得跟哥哥說一聲自己還活著,再跟嫂子說聲那些年對不住她了。然後就去鎮上討個端茶遞水的活計,手腳廢了大半,可好歹還有張見人就笑的笑臉,當個只要殘羹冷炙填飽肚子不要一顆銅錢的店小二,跟掌櫃的死皮賴臉求一求,一家不行換一家,多半還是能求來的,實在不行,哪家有痴傻貌丑的閨女嫁不出去,他上門入贅也無所謂了。他走進村子,腳下青石板還是那些青石板,建在村里石板路旁邊的一座座茅廁,還是那個老樣子,冬天仍是不如夏日那般熏臭,記得少年時,就喜歡躲在暗處,逮著同齡臉皮子薄的姑娘偷偷摸摸提裙走入茅廁,然後往里丟石子,聽著她們的尖叫聲和漫罵聲,以及她們家里長輩抄起燒火竹筒沖出來打人,大伙兒都是村婦愚夫,也罵不出什么文縐縐的東西,翻來覆去反正就是那么幾句,他當時玩心重,臉皮得跟茅廁里的臭硬磚頭差不多,哪里會在意這些。

他敲響一扇門。

從里頭傳來一陣粗厚嗓音:「誰啊?」

他低低說了聲:「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但是很快就有一個相貌粗糲的漢子匆忙打開門,沒穿鞋,隨手披了件外衣,見著站在門口的他,頓時就嘴唇顫抖,這么一個赤腳上山砍柴腳底被劃出入骨血槽也沒見喊一聲疼的漢子,就這么一把抱住門外的年輕人,沙啞哭起來,如何也止不住哭聲,似乎怕懷里的年輕人轉身就走,扭過頭,不管在村人那邊如何直不起腰桿子,但在自家崽子面前最是要臉面的漢子,也顧不得在床上酣睡的孩子是否聽見他的哭腔,大聲喊道:「艷梅,弟弟回來了,我弟弟回家了!」

有個婦人也慌張穿好衣裳,快步跑出,見到這個曾經被她罵過許多次數的不爭氣小叔子,到底是一家人,也是沒能管住淚水,重復呢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桌子還是那張八仙桌,哥哥結婚時置辦的,嶄新鮮亮,哥哥總喜歡摸著桌沿傻笑,年復一年,愈發陳舊,如今更是紅漆磨損殆盡。嫂子去灶房生火,熱了一桌飯菜,都是年夜飯余下的,所以碗碟里都沒盛滿,小半小半的,嫂子坐下後,看著埋頭吃飯的小叔子,夾菜時也不抬頭,而身邊男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紋絲不動,她這才看到小叔子是用左手拿筷子,右手都沒有去碰碗,斂了斂眼皮,順著視線,看到了小叔子右邊那只下垂的手臂,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沒能按照當年離家時信誓旦旦的約定風風光光返鄉,年輕人抬起頭,輕聲道:「嫂子,這么多年,辛苦你了。放心,我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便是出去討飯,也不會拖累哥哥嫂子的。」

漢子紅著眼睛怒道:「說什么混賬話!一家人,添個碗,多雙筷子咋的了?!」

嫂子也抬臂擦了擦眼淚,抽泣道:「都怪嫂子,是嫂子沒良心,那時候狠心趕你走,你哥這些年不知道罵了嫂子多少回,嫂子知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