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武無第二(1 / 2)

先前幽河兩州接壤的僻靜黃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現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身影,一個披著破敗皮襖頭頂白巾的稚童,正忙著吆喝驅趕羊群,邊境土地貧瘠,好在相較其它時節,春草還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頭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臟,瞧著就像是一群暮氣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間勒緊了一條草繩帶子,臉頰黝黑消瘦,腋下夾了一根沉木桿子,手里提著一根老舊羊鞭,跟著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時,就嘴里叼著羊鞭,雙手持桿,肆意舞動,偶爾會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桿姿勢。北涼尚武,民風彪烈,更有許多盛產硬把式的「窩子」,因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頭就是一大窩,便是婦孺也會些把式,像幽州這邊就流傳有一句諺語,十個羊把式九個會拳。這是前半句,後半句則是九個拳師里只能出一個大槍桿子,意思說練拳容易練槍難。只是自古窮文富武,這么一個家境貧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輩子都摸不著槍術的門檻。

之後孩子就看到南邊十幾里路外的駭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動,一下子黃沙拔地,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雲淡風輕,孩子好奇心重,想著羊群認路不會走丟,就開始拎著鞭子拖著桿子往南邊跑去,他面黃肌瘦,但是腳力不算太弱,北涼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過冬天,也容不得憊懶,故而西北邊塞吃沙子長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對上富饒江南那邊看似高大的同齡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毆,輸的肯定是後者。

這個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沖,竟是異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幾次歇息喘氣時,四周不遠處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沒有想著轉身回去,可幾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壓過了膽怯,一咬牙就繼續南奔。

放羊稚童就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處大戰之地慢慢靠攏。

徐鳳年的魂魄飄搖而至,尋到了黃龍士和呵呵姑娘。

當算盡春秋的黃三甲看到此時此景,抱著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驚愕然,堂堂離陽權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這么死了?這才當了幾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轟轟烈烈,跟王仙芝死戰一場,只是世人鍾情於「雖敗猶榮」這四個字,卻不喜歡自己雖死猶榮。

黃龍士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把自家傻閨女抱在懷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內,自己沒算到木劍游俠兒的抉擇,這一次依然沒能算到另外一個年輕人的生死選擇。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還是按約而來,兩個徒有魂魄的徐鳳年分別握住賈嘉佳的手掌,過渡轉嫁給她最後的「生氣」,竭力沖激洗刷龍虎山老道士種下的劫數,少女的臉色逐漸好轉,趨向紅潤。

黃龍士這輩子走過很長的路,也見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人數次悄悄進入北涼,不但看好陳芝豹遠勝於徐鳳年,甚至對袁左宗的欣賞,都要重於那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倆,算不得什么值得欽佩的高明手段,這小子天生貴胄,背點罵名能算什么?被不斷刺殺,也是他該有的命。說到結局凄慘,襄樊城內被親人下鍋烹食的百姓,不慘?國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兩販賣給他人的孩子,不慘?近的說,懷里的小閨女,身世也慘。眾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黃龍士哪怕看到徐鳳年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攔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許訝異,更多視為理所當然,這本就是他欠懷里這閨女的,甚至心底會覺得這小子心機深重,是以此希冀著要他黃龍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時大局已定,黃龍士才真正有所動容,輕聲問道:「不後悔?」

徐鳳年笑著搖了搖頭,雖然開口卻無聲,但足以讓黃龍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趕來,除了有約定是一回事,還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遺余力,也打不過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多活一個。前輩不用想得太復雜。」

兩人一問一答。

「你為何不躲在邊境大軍之中,避而不戰,王老怪就算再厲害,也要殺到手軟才能見到你這個人。」

「確實這么想過,只不過如此一來,北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軍心,就要潰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選擇暗殺,我一樣躲不過。而且有了怯戰之心,高樹露體魄的神意就愈發排斥我,到時候只要給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個魂魄遠游歸來,沒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見面即必死。與其窩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氣度,也不會親口說出新涼王死在他手上,到時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涼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想著徐家繼續給朝廷鎮守西北門戶?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看來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給趙家天子守國門,甚至不是給中原百姓,無非是徐驍傳來下的家業,我答應過他要扛下,就這么簡單。在這之上,南邊能夠少遭罪少死人,總歸是好事。」

「先有陳芝豹後有王仙芝,這兩座大山,不比趙家皇帝面對的徐驍張巨鹿那兩座低多少了,這里頭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勢所趨,只不過徐趙兩家站在了對立面而已,我從不否認太安城那位是個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輩那樣開國,也可以讓王朝中興,就算擱在一個王朝末尾,說不定也能力挽狂瀾延續國祚,可這不妨礙我跟他是死敵。不過他要張巨鹿不得善終,應該屬於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斷涌入廟堂,擠掉華族門閥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擋的。前輩用二十年時間,鏟翻了春秋田地,師父李義山就贊不絕口。永徽末年,前輩第三次潛入北涼,跟陳芝豹見過之後,徐驍曾經暗中調動了拂水社大半精銳和七百秋水輕騎,由祿球兒和徐偃兵親自帶隊,勢必要留下前輩,只是師父決意攔阻,才沒有出動。」

「還有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稱贊老夫,但唯獨李義山點評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語中的。你可知道為何?」

「不知。」

閑談中,兩個「徐鳳年」一個鯨吞一般吸納呵呵姑娘體內的劫數,一個幫她灌輸填補神意。

黃龍士微笑道:「不知無妨。在另外一本書上,有個叫孔稚珪的古人,寫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風情張日,霜氣橫秋』,後世黃庭堅加以延伸,寫下一句,『少年才華接貴游,老來忠義氣橫秋』。」

兩位徐鳳年都有些費解,但也沒有去深思什么。

黃龍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腳邊的黃沙地面,用手指寫下十四字,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

老人隨後喃喃自語道:「可謂旨味雋永,極見世情。」

身為忘憂之人的徐鳳年魂魄點了點頭。

黃龍士繼續以手指做筆,用沙地做紙,寫下第二句,可與人言無二三,魚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春不管花開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劍的徐鳳年魂魄,一笑置之。

黃龍士迅速寫下第三句,數無終窮,人無長厄。老人然後抬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龍士低頭看著懷里那個從鬼門關轉身而返的小閨女,輕聲道:「老夫曾經親自用溫華算計你,你不記恨?」

「怎會不記恨,只是仇分大小,報仇有先後,來不及報仇而已。」

「該是此理。」

黃龍士點頭道:「先前說及某本書上的詩詞,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經算是老氣凜盛橫貫秋空,可他百歲高齡,又身為天下第一人,到頭來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後輩,終歸不是厚道的舉動。」

提剎那槍趕赴戰場的那個徐鳳年,溫柔凝視著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過王仙芝有一句話把所有話都堵死了,他的拳頭硬,就可以不聽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輸了,也就沒有法子說理。」

話說到這里,呵呵姑娘已經快要醒來,兩個徐鳳年盡了人事,就站起身,颯然離去。

黃龍士見著兩位遠去,這才神情凝重起來,看了眼天色,輕輕放下悠悠然睜眼的閨女,站起身,自言自語道:「老夫信不過誰,習慣了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你徐鳳年身臨無所退轉之地,做事依舊讓老夫滿意,看來老夫以往確實看錯了你。

黃龍士笑著轉頭,看似在自問自答,「徐鳳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後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給老夫刻意合上了這部書,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頁。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著掖著,既是幫你也是幫己。」

老人感慨道:「大夢誰先覺?平生自知。」

黃龍士深呼吸一口氣,「老夫早可成就儒聖境界,一直故意壓著而已,否則也不至於在春秋之後,才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軒轅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場真真正正的逍遙游。」

黃龍士抬起手臂,筆劃勾勒,指指點點。

寫下了四個字。

「我寫春秋以敬天地!」

翻書開門。

黃龍士身後果真如開大門,一人從中跨步走出,輕聲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辭白帝彩雲間。

白帝,在古書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著頭頂彩雲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難怪冥冥之中會與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對付,當初真武法相降臨春神湖的舉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惡痛絕。

王仙芝沒有攔阻徐鳳年的魂魄遠遁,也沒有阻攔他們返回。

感受著躺在血泊之中的徐鳳年微弱氣息,王仙芝遙遙望向北方天空,朗聲問道:「天上再戰?」

天上沒有回應王仙芝的問話。

但是人間卻有人答復了兩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螢撞入血水中的徐鳳年身體。

王仙芝皺了皺眉頭,轉身看向那邊。

徐鳳年單膝觸地,一手按住大地,輕輕說道:「不用去天上再戰。」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個神意圓滿生平僅見的年輕人,有些納悶,還沒死絕?

老人看了眼黃龍士那邊的光景,很快了然,這個年輕藩王走了一條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樣的路數,想著要儒釋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關重要的儒家風貌,王仙芝也不覺得世間有人可以讓徐鳳年深諳此境,曹長卿若是舍了一身修為道

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這位青衣官子要復國,就算對徐鳳年青眼相加,也絕不可能意氣用事,在西楚復國之即跑來給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獨沒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黃三甲,會如此行事,而且還真就讓最後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

意味,這種相贈傳承,不是說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鳳年去武當山練刀之初,王重樓不惜送出大黃庭修為,可最後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損頗為嚴重,遠未讓年輕世子殿下一步得證長生。黃龍士這般行事,不異於豪賭一場

,若是送出了境界,卻沒辦法讓「徐鳳年」全盤接納,只成就了對結局於事無補的大半個儒聖,那就真是晚節不保,鬧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當下王仙芝傷勢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輕。

尤其是那一桿剎那槍,算是登頂武道甲子以來最狼狽的一次,讓老人始終不能釋懷,不是傷勢輕重的問題,而是王仙芝事後不論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過。

徐鳳年抓起一捧沙礫,站起身,攤開手掌,黃沙被風吹散,拋入高空,一線遠去,滲入那些彩雲,如泥垢灑落錦緞,瞬間打散了那份風流。

徐鳳年三魂六魄皆已歸竅,被王仙芝絲絲撕裂開來的面目雖然沒有痊愈,依舊觸目驚心,但是氣勢雄壯,無與倫比。

王仙芝神情平靜,心中卻有微瀾。

可求戰的神意,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高漲。

這就像一個人獨站最高樓,終於看到第二人走入樓頂。

文無第一,所以相輕。

武無第二,所以相殺!

從來都是讓後輩展露各種驚艷先手,我自巋然不動的王仙芝,一步後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動做出起手式。

徐鳳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長掠,又多了一柄略長名刀,順握綉冬。

白狐兒臉或贈或借的兩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離陽北莽兩座江湖。

左春雷右綉冬。

徐鳳年雙刀在手,剎那就沖到了王仙芝身前,綉冬刀當頭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並無半點刀芒綻放的綉冬刀刀鋒。

右手就要轟出,試圖一舉砸爛此子的胸口。

年輕人的神意攀至巔峰不假,可高樹露的體魄依舊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