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江湖之遠(1 / 2)

一抹紫色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紫色天雷,驀然從大雪坪之巔墜落在渡口,無數登山游客都悚然大驚。

出關出樓的軒轅青鋒站在渡口上,望向一艘青州水師轄下的黃龍戰艦,這艘巍峨樓船的船頭站著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劍戟森森,散發出異於本地青州甲士的氣焰,隨著樓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桿旗幟,寫著一個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認清這桿在王朝西北獵獵作響的王旗後,那些甲士腰間對於原地帶相對陌生的佩刀,稱呼也就呼之欲出,涼刀!軒轅青鋒眯起那雙狹長眸,心情遠比她的恬淡神情要復雜許多。她毫不在意那船頭所立的北涼校尉,洪驃,曾是徽山僅在黃放佛之後的次席客卿,雖是江湖武夫,卻因為精於兵法韜略尤其是騎戰,後來追隨那人前往北涼,不惜背負兩姓家奴的罵名,希冀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只是進入北涼軍伍後一直名聲不顯,軒轅青鋒原本以為洪驃會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達大雪坪,信上說,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將由幽州新任驍騎都尉洪驃領著一百精銳,護送十余只大箱贈禮缺月樓,恭賀她軒轅青鋒榮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還用了「一統江湖」這么調侃意味十足的四個字。

軒轅青鋒冷笑著喃喃自語:「明明人之將死,也沒見你說話有多好聽。」

樓船之上,大箱之,是清涼山聽潮閣這座武庫的珍藏秘笈,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軒轅青鋒望著眼前的滾滾江水,大江東去不復還,你是要千金散盡不復返嗎?想當年大難當頭,對上人貓韓生宣,我為了徽山家業和父親遺願,離你而去。那時候你不過是武榜十人眼的螻蟻,依然沒有躲沒有退。怎么,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不過是對上一個北莽,就開始為自己安排身後事了?

閉關修習天道大成的軒轅青鋒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

在心底,她其實一直將他當做自己的追逐目標,他們兩人,幾乎跟離陽北莽兩座所有武評高手都不一樣,他們練武時間都太短了,天賦也稱不上百年難遇,只是靠著一次次搏命賺取而得的機緣,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頂點。她軒轅青鋒在大雪坪高手幾乎死絕後,為了力挽狂瀾,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幾乎自毀性命,然後在北涼與他做買賣,汲取了那枚玉璽的氣運,穩固境界,與王仙芝一戰後,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斬去己身之情,斷去一切塵緣因果,凶險萬分地渡過了「自己關」,返璞歸真,比那佛道胎劍胚還要高出一籌,最終又因為他的出竅遠游殺天人,跟離陽趙室有莫大牽連的趙黃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條殘缺黑虹,竄入牯牛降大雪坪,將一生所學所識灌輸給她,讓她軒轅青鋒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信可以與拓跋菩薩鄧太阿也可傾力一戰,不過是勝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三十歲,她的境界更是氣勢如虹一日千里。什么北莽武神什么桃花劍神,遲早有一天會被她踩在腳下,成為陸地天人軒轅青鋒的墊腳石。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了武庫家底,只留給她一個面北背影。

我攔江,是為了跟你兩清。你贈書,是為了跟我兩清?

不知為何,只在徽山這邊,大雨驟至,滿山泥濘。

也不知為何,軒轅青鋒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機,去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間,她的身影一閃而逝,下一瞬她已經走在一條登山小徑上,任由大雨潑在身上。

紫衣浸濕,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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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樓船即將靠岸,洪驃抬頭看了眼牯牛降那塊巨石,嘴角翹起,自己這算不算衣錦還鄉了?在離陽王朝這邊別說都尉,就是雜號將軍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誰敢輕視北涼當下的一員都尉,並且是有實打實**老牌校尉名號之一的驍騎都尉?這個稱號,前輩騎軍大將徐璞背負過,現任騎軍統帥袁左宗擔任過,甚至連蜀王陳芝豹也做過一段時間。洪驃身材敦厚壯士,光看長相,就像一個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年村夫,在徽山黃放佛一直壓他一頭,而他自己也從沒有把大雪坪當做可以養老的地方,洪驃在北涼內盯著一個人,幽州將軍皇甫秤,這個江湖出身靠賣家求榮上位的封疆大吏,簡直就是給洪驃鋪出了一條他完全可以亦步亦趨的陽關大道。放言徽山,除了軒轅青鋒不敢小覷,黃放佛這條幫人看門護院的家犬已經不在他眼,洪驃很難不心情舒暢,不過即便如此,洪驃還是得小心翼翼看身邊一位年輕女的臉色行事,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驃自然聽說過她跟北涼王千絲萬縷的關系,說實話,一路行來,洪驃實在想不通以徐鳳年的挑剔眼光,為何會偏偏相這么個姿色普通的江湖女,那陳芝豹入蜀之後,好歹扶持了個胭脂評上名叫謝謝的美人,擱置這么個只花瓶在身邊眼前,最不濟還能賞心悅目。那么北涼王又是圖個什么?對此洪驃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真是如北涼江湖人所言,是在調戲江湖?

旁觀者洪驃不懂,局人劉妮蓉更不懂,她和魚龍幫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場秋日的春夢,不合時宜。

劉妮蓉抬頭遙望著那座徽山,山巔那邊,僅見山上高樓的出挑翹檐,先前那紫衣女如一顆紫雷降世,好大的派頭,這般氣概雄奇尤勝男兒的女,劉妮蓉打心眼佩服,她覺得那個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軒轅青鋒,若能跟那人一起游歷江湖,才算登對。劉妮蓉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出塞之行,這些年午夜夢回,不知為何,忘記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廝殺,卻唯獨清晰記得那小小關城里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與水販討價還價的滑稽場景。

劉妮蓉收回視線,看著滾滾東逝的渾濁江面,偶爾有幾尾游魚躍出江面,一閃而逝,落回大江,不知是它們是返鄉還是離鄉。

樓船靠岸之際,大船緩緩撞在渡口,身形微微搖晃的劉妮蓉喃喃自語道:「你要是離開廟堂不當北涼王,只做個江湖人,該有多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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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春秋硝煙四起,卻也沒有燒到這么個不起眼的鎮,它既不是兵家必爭之地,雖是江南,也無太多膏腴良田。聽走南闖北的幾個生意人說,廣陵江以北那邊又遭災了,可對於小鎮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遠只有井口那么大,平安是福,知足常樂。今天的小鎮,秋雨綿綿,從一棟酒樓門口看去,不斷有腳步匆忙的行人撐傘走過那座青石板小橋,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酒樓的店小二就得閑地坐在門口,等著那位心儀女走近,她說今天會跟著朋友一同到酒樓隔壁的胭脂鋪揀揀選選,因為她的朋友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個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店小二嘆了口氣,心底有些苦澀,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吶,她自是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的,否則也不會瞧上眼他這么個落魄瘸,可一個好歹還剩下點擔當的男人,總還是想著能讓自己喜歡的女過上好日,她雖不是鎮上的大家閨秀,卻是遠近聞名的良人,家戶殷實,衣食無憂,她性又好,那一手女紅更是百里挑一,都說誰娶了她是幾輩修來的福氣,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為此她的好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氣惱得差些要與她絕交,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辭,比如什么遇人不淑和豬油蒙心了,都是當著他和她的面直接說出口的,那時候,她望向他,纖細小手怯生生擰著衣角,那雙眸里滿是歉意,好在他臉皮厚,還能強忍著笑,可心何嘗不是滿懷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頭,轉頭一看,那個還算關系熟絡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邊,憨憨笑臉問道:「溫大哥,想啥呢?」

他跟這小算是同命相憐,不過這小處境還要難堪些,去年才與娘親搬來鎮上,一本書攤開認不出十個字,哪怕打架也就不頂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街上地痞當樂耍弄,慘到好不容易買了雙新靴都要被人一腳一腳踩得破破爛爛,不成武不就的,好在她娘親還有些積蓄,置辦了一間布鋪,日還能熬,熬著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而已。他跟這家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澆油的當地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所謂的朋友,他只知道這小姓王,爹出了一趟遠門還未歸來。

他笑了笑,看著雨滴順著屋檐串成線,問道:「竹,聽說過一句話嗎?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搖頭笑道:「溫大哥,瞧不出啊,還是個學問人?啥意思,有講頭嗎?」

姓溫的店伙計哈哈笑道:「我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沒聽懂,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只裝著聽明白了,早知道應該問問他的。」

綽號竹的年輕小伙疑惑道:「溫大哥,你還有讀書的哥們?」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他可不是什么狗屁讀書人,他就是打不過我,才瞎顯擺這些玩意兒。」

小伙樂了,「那這人可真不咋的,連溫大哥都打不過,又不是讀書人,豈不是跟我一路貨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卻還沒有說話。

竹是個管不住嘴的年輕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氣和江湖氣,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歡混跡大小酒肆茶樓,聽那些自稱江湖人的家伙胡吹,這會兒就跟姓溫的店小二說那樁真真正正稱得上百年一遇武林盛事,說他才知道徽山有個喜歡穿紫色衣服的女,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絕頂,號令群雄,廣邀天下好漢去她家參加武林大會。竹說得唾沫四濺,就沒注意身邊的溫大哥在那兒要么不停翻白眼,要么滿臉恍惚笑意。

竹說得口干舌燥,他也不是個講究人,彎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邁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打趣道:「還給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轉頭盯著這個人,一本正經問道:「溫大哥,你是咋的拐騙到劉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頭我也好找個媳婦。」

店小二一臉高深意味,說道:「靠相貌。」

竹呸了一口。

他看竹不信,笑道:「你還真別不信,我當年和那兄弟在外逛盪,窮的叮當響的時候,他就是靠臉混飯吃的,我啊,什么都比他強,就是這張臉,輸了他。當年跟他爭誰做大哥誰做小弟,從年齡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