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在更南,死於更北(1 / 2)

幽州長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驛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風寒的年輕人站在路旁,身邊站著個孩子,正蘸著口水翻閱一部泛黃書籍。北涼道的驛路兩側多植槐柳,但是這條驛道卻有些不同,只有「知閏知秋」的梧桐。據說這里頭大有講究門道,當年大將軍徐驍封王就藩,長庚城的富豪為了討好這位號稱殺人不眨眼的人屠,專門換上了近千棵綠意森森的梧桐樹,只因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個鳳字,「鳳非梧桐不棲」嘛。可惜大軍繞道繼續西行,徐驍根本就沒有入城,讓那些割肉的豪紳一頓好是尷尬,不過隨著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後,新涼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將軍,成了長庚城的主人,於是那些老人就樂了,隔三岔五就跟後輩們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見之明,去年懷化大將軍鍾洪武坐鎮的陵州官場翻天覆地,幽州卻得以相安無事,這些個老頭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確對這撥老人的家族頗多照拂,時下長庚城就有一個「溜須拍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說法了。

遠方驛路上揚起陣陣塵土,馬蹄聲越來越近,年輕人收起思緒,當為首一騎身穿北涼境內罕見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緋,說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權柄不如身穿緋袍卻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員。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馬就要下跪時,年輕人笑著擺手道:「急著趕路,免了。上車說話。」

來者正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能讓他跪拜的當然也就只有北涼王徐鳳年了。兩人坐入馬車廂內,徐鳳年的大徒弟余地龍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冊子,做起了車夫。背負長匣的劍道宗師糜奉節和腰佩涼刀的死士樊小釵,這兩位高手分別護駕在馬車左右。徐鳳年跟皇甫枰相對而坐,只是一個隨意盤腿,一個跪坐得一絲不苟。皇甫枰請罪道:「讓王爺久等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場應酬只會讓眼前這個人反感,立即說道:「根據最新諜報,滲入幽州境內的蛛網提桿、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斬殺殆盡,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蹤,也都處理干凈,其中策反兩人,其中一人用以釣出那六條漏網之魚,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鳳年點了點頭,他並不會摻和具體事務,對褚祿山苦心經營起來的拂水房更不會去指手畫腳,所以轉移話題問道:「徐偃兵那邊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還在追殺途中,當時截殺燕文鸞的十人,除去鐵騎兒口渴兒當場斃命,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竄,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當作棄子,為徐偃兵殺於鳳起關,四日前,北莽魔頭阿合馬死在幽州邊境以北三十里處,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觀音宗練氣士發現蛛絲馬跡,才發現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點就給他們逃脫,兩天前又有兩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槍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墳小念頭,大樂府,那個聽說是蛛網李密弼的老相好,還有繼劍氣近黃青之後最有希望成為劍仙的鐵木迭兒,十大頂尖高手聯袂出動,而且之前機關算盡,到頭來落得這么個凄涼下場,恐怕那老嫗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對了,傳言鐵木迭兒很年輕,北莽江湖一直說他是草原上的鄧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漲,不但迅速晉升指玄,鳳起關最後一劍還有了幾分劍仙風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點頭道:「鐵木迭兒與其他境界停滯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為一日千里,幾乎每經歷一場死戰就有收獲。諜報上記錄此人年歲至多二十八九,中等身材,但腋下長蘚,似龍鱗,傳言身具真龍氣相。」

說到這里,皇甫枰譏笑道:「鐵木迭兒祖上確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後那點元氣就是被他祖輩給折騰沒的,至於腋下生有龍鱗一說,想來是好事者的無稽之談。」

徐鳳年搖頭道:「沒這么簡單,黃青死後的氣數既然沒有給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鐵木迭兒身上,說不定銅人師祖的那份也給了他。」

皇甫枰雖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惡江湖的,甚至可以說是恨之入骨。

徐鳳年突然笑了,「結果還是死,誰讓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聖。看得出來,徐叔的境界也在穩步攀升,他這小半步,比起別人連破數個境界那可都要來得恐怖。」

徐鳳年眯起眼,靠著車壁,緩緩道:「舊的江湖在戰馬鐵蹄之下,很快就要成為絕響。也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么一個景象。在這之前,北涼魚龍幫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罷,都是曇花一現了。」

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

武當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節,吳家百騎百劍。

加上已經無法抽身的南海觀音宗和西域爛陀山。

接下來還有多少高手,會死在北涼?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過是隨隨便便調動了兩萬余騎軍,那薊北塞外八十堡寨就盡數內遷,這幫有恃無恐的酒囊飯袋,有本事干脆把橫水、銀鷂兩城也給讓出去!」

徐鳳年平靜道:「銀鷂城守將劉彥閬是出了名的牆頭草,京城一有風吹,他的動作能比京畿官員還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薊北邊關要故意給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臉色陰沉道:「如果劉彥閬果真丟掉銀鷂的話,那么橫水城也就等於孤懸關外了,何況手握橫水城的武將衛敬塘,還是首輔張巨鹿少數前往軍中攀升的得意門生,此人這么多年對北涼始終抱有強烈敵意,如今張巨鹿一死,衛敬塘自保都難,就更不會跟兵部對著干了,說不定撤得比劉彥閬還果斷。如此一來,薊北門戶大開,北莽一旦持續投入兵力,加上顧劍堂的遼西邊軍紋絲不動,那么我幽州葫蘆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敵的可能了,郁鸞刀那支幽州騎軍的處境不妙!當初游掠於葫蘆口外,攔腰截斷北莽東線糧草的經略,也就成了空談。」

徐鳳年冷笑道:「沒事,若是劉彥閬衛敬塘不願意鎮守國門,就讓郁鸞刀的一萬幽州騎軍去幫他們守!」

高空中,一頭神俊飛禽猛然間破開雲霄,傾斜墜落,臨時充當馬夫的余地龍笑臉燦爛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雙爪如鉤,勢大力沉,好在余地龍的氣機雄厚,根本就是個怪胎。這頭屬於六年鳳品種的海東青只出自遼東,當年由褚祿山親自熬出,送給世子殿下。兩遼貢品分九等,在兩遼獵戶說成「九死一生,難得一青」的海東青中,三年龍和秋黃兩個稀有品種都高居第一等,六年鳳更是可遇不可求。徐鳳年初次游歷江湖,除了老黃和那匹劣馬,就還有這頭六年鳳陪伴。

余地龍歡快喊了一聲師父,徐鳳年探出簾子,接過這頭矛隼,親昵地摸了摸它的腦袋,才解下綁在它腿上的細繩,然後輕輕振臂,六年鳳隨之展翅高飛,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才驟然拔高飛速離開。

傳來的情報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衛死守。

意思很明確,衛敬塘會死守橫水城。

徐鳳年輕聲感慨道:「疾風知勁草。」

高興之余,皇甫枰疑惑道:「衛敬塘為何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橫水城?難道是褚都護的暗中謀劃?」

徐鳳年搖頭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厲害,也不可能買通衛敬塘這種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他恩師張巨鹿的死,讓衛敬塘下定了決心吧。」

皇甫枰仍是憤憤不平,「可惜偌大一個薊州,才出了一個衛敬塘。」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怎么不說偌大一個離陽王朝,才出了一個張巨鹿。」

短暫沉默過後,徐鳳年笑道:「看來得你獨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薊北,找郁鸞刀,順便見識見識那位衛敬塘。」

皇甫枰心頭一顫,震驚道:「王爺,你難道要以身涉險,親自上陣帶兵前往葫蘆口外?」

不等徐鳳年說話,皇甫枰跳下馬車,身形掠至驛路前方,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一言不發,就那么跪在那里。

余地龍匆忙讓馬車停下,徐鳳年下車後,走過去攙扶這位有失官儀的幽州將軍,但是曾經被陵州官場嘲笑為「清涼山下頭號看門狗」的皇甫枰,死活不願起身。

徐鳳年沉聲道:「起來!」

皇甫枰趴在驛路上,嗓音沉悶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攔住王爺,明天就會被褚都護、燕統領和二郡主打死罵死!一個殺敵哪怕數萬但英勇戰死的北涼王,比不上一個在北涼境內好好活著的北涼王!」

徐鳳年皺眉道:「這點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誰都知道輕重。放心,我會帶上糜奉節和樊小釵,再說了,我雖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說逃命自保,並不難。如今北莽的頂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顯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頭死死望著徐鳳年,追問道:「若是拓拔菩薩親自截殺王爺,又當如何?!」

徐鳳年無奈道:「拓拔菩薩正在奉旨趕往流州的路上。何況你忘了幽州邊境上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見皇甫枰還不願意起身,徐鳳年踹了他一腳,氣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諫,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萬八千里。起來吧。」

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對於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鳳年只是瞥了這位幽州將軍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後和余地龍各自騎上一匹馬,與糜奉節樊小釵,四騎遠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額頭的汗水。

雙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說的,不是什么北涼的顧劍棠,而是離陽王朝的徐驍。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鳳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騎在驛路上向東疾馳。

騎術已經十分精湛的余地龍轉頭看了眼那支騎隊,說道:「師父,這個幽州將軍怎么說來著,什么油什么燈的。」

徐鳳年笑道:「你想說不是省油的燈?跟誰學的,師妹王生還是師弟呂雲長?」

孩子嘿嘿笑著。

徐鳳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當時怎么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趕緊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她跟那白狐兒臉是去北莽砥礪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後腿。她可是說了,等回到清涼山,肯定一個打我和呂雲長兩個。」

徐鳳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輸了一半了。」

余地龍愣了愣,「師妹果然在北莽能練成最厲害的劍法?」

然後他又忍不住自顧自地開心笑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

一直言語不多的糜奉節擔憂道:「薊州畢竟不是北涼,有許多潛伏的趙勾眼線,王爺還是小心些為好。」

徐鳳年點了點頭。

糜奉節不露痕跡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釵。

這名指玄宗師不明白為何徐鳳年要捎帶上她。

糜奉節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測。

神情冷漠的樊小釵目視前方。

薊州,曾經隸屬北漢疆土。

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家,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余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

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家祖輩上墳敬次酒,以後未必有機會了。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你不用急著回答,到了那邊再說。」

樊小釵猛然咬住嘴唇,滲出猩紅血絲,眼神瘋狂,她笑道:「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既然我殺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但我就可以親眼看著你死在沙場上。」

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怒道:「樊小釵!你尋死?!」

樊小釵肩頭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高坐在馬背上,滿臉不屑,「嘖嘖,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鳳年平淡道:「夠了。」

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樊小釵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

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馬蹄一滯。

被忽視的那個孩子余地龍,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劍匣的老頭子,又看了眼握韁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鳳年閉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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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稱之為「薊州滿英烈」,「皆為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了。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余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只答應了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著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只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間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么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了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