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新舊江湖,先後兩詩(1 / 2)

小小廊道,風雲變幻後,人間百態盡顯,負劍老人頹然松手,數十年砥礪打磨才養孕而出的那份明澈劍心,被徹底打破,神情呆滯,宗師風范喪失殆盡。千辛萬苦闖出仙子名號的紫衣女子,冷漠神色如冰雪消融,欲語還休一雙會說話的剪水眼眸,其中意味竟有敬畏、仰慕和愧疚三種之多。那個西蜀世家子收斂了渾水摸魚的念頭,擺出伏低做小的退步姿態,又盡量維持住大家子弟該有的氣度,不至於流露得太過見風使舵。他的妹妹反差最大,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非但沒有退縮,而是瞪大眼睛,只差沒有在臉上寫出咱倆私定終身吧。

宋夫人沒有在這四人傷口如何雪上加霜,收斂了笑意,來到徐鳳年身邊,旁若無人的模樣,開始為徐鳳年介紹諸人:「紫竹仙子黃春郁,師門是西蜀道僅僅排在春帖草堂之後精衛劍山,她的恩師是劍山四峰中的斗牛峰主鄧鄶,前段時間曾經在劉將軍府邸做客,昨日才來到雪荷樓。如果沒有猜錯,兄妹二人來自西蜀益州陸家。至於這位遇敵不願……哦,是不屑出劍的前輩,叫阮京華,是西蜀道上有數的江湖宗師,曾有詩壇大家贊譽其劍術有『千騎卷雪過大崗』之勢,故而在離陽西南武林中有個千騎劍仙的外號。」

好不容易還魂的老劍仙聽到「不屑」這個刻薄說法後,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臉色鐵青,嘴皮子劇烈顫抖。

徐鳳年終於正視老人,笑問道:「你就是阮京華?年輕時候因為仰慕劍神李淳罡才棄文習武,還寫過那首膾炙人口的誦劍名篇《三尺》?」

老人愣了一下,這位半點精氣神都不剩的劍道宗師,緩緩點頭。

徐鳳年出人意料地說道:「失禮了。」

阮京華只覺得匪夷所思,就連宋夫人也一頭霧水。徐鳳年輕聲笑道:「曾經有位劍道前輩說你天賦平平,劍術難成氣候,不過寫的詩不俗氣,阮京華就不該練劍,應該做個經世濟民的讀書人。」

讓那對陸氏兄妹感到詫異的是阮京華在剎那迷茫後,緊接著整個人如同鬼上身一般,老淚縱橫,哭哭笑笑,頗像是個私塾蒙學天天挨板子的遲鈍稚童,突然有一天被治學苛刻的先生好好誇獎了一句。又像是個皓首窮經的不第秀才,落魄一生,突然有一天只覺得朝聞道夕可死矣。學那武林盟主徽山軒轅穿那紫衣的黃春郁,發現那一行三人都遠去了,阮京華仍是沉醉其中,久久不可自拔,仰頭喃喃自語:「無匣也無鞘,暗室夜常明。三尺木馬牛,可折天下兵。欲知天將雨,錚錚發龍鳴。提劍走人間,百鬼夜遁行。飛過廣陵江,八百蛟龍驚。世人不知何所求,那襲青衫放聲笑:天不生我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在前往劉懷璽房間的路上,宋夫人解釋道:「根據諜報那個叫張武侯的游俠兒,已經暗中投靠了新任益州將軍。益州陸氏和精衛劍山的主要人物,如今也都是益州刺史府的座上賓,加上先前有黃春郁做鋪墊,看來他們這趟雪蓮城之行,是奔著拉攏劉懷璽去的。王爺,需不需要將這些人留在雪荷樓?」

徐鳳年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西蜀道徹底撕破臉的必要,雪荷樓畢竟離著北涼太遠,樊小釵也沒有趕到,一旦遇到不死不休的狀況,拂水房遠水難解近渴。搜集諜報才是雪荷樓的首要任務,以前是,以後也是。西北西南的大勢走向,和北涼和蜀地的此消彼長,說到底還是靠十萬數十萬的鐵騎和刀槍,而雪荷樓在內的拂水房,少死一人,多送出一份諜報,也許就可以改變戰局,繼而影響到整個天下的格局。」

宋夫人輕聲道:「是奴婢眼界狹窄了。」

徐鳳年停下腳步,看著宋夫人,無奈道:「宋夫人與我娘和趙姑姑都是舊識,一口一個奴婢,就不怕我心不安啊?」

宋夫人眼簾微微低垂,伸手捋了捋額頭發絲,不置可否。

房中,於清靈煮茶,火候未到,劉懷璽在耐心等茶,當宋夫人和陌生臉孔的年輕人聯袂走入屋內,於清靈恰好茶水可以出爐,劉懷璽感慨道:「宋夫人,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宋夫人落座,徐鳳年「畢恭畢敬」站在她身後。

劉懷璽笑問道:「敢問這位公子是?」

宋夫人嘴角翹起的風情一閃而逝,語氣輕柔道:「徐公子是蒙離的同門師弟,身手……極佳。」

身形雄偉的劉懷璽大手一揮,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坐下一起喝茶,我這輩子敬重飽讀詩書的文人,但真正對胃口的,還是拳頭硬骨頭硬的江湖漢子。可惜今日我是客,宋夫人是主,雪荷樓只給喝茶,那劉某人就只能乖乖喝茶。只憑宋夫人都稱贊一句身手極佳的說法,他日公子蒞臨寒舍,咱們定要痛飲一番。」

劉懷璽的不拘小節,有一股言語難以形容的獨到魅力,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這位正值壯年的西域梟雄,他那種豪邁,並不讓人感到居高臨下,牧守一方的父母官愛民如子,將軍與士卒同甘共苦,名流權貴的禮賢下士,雖然難得,但心思敏銳的下位者,依然能夠或多或少感受到地位懸殊帶來的疏離,先前陸氏子弟的那種溫良恭儉讓,道行火候明顯就要差十萬八千里。但是劉懷璽與人說話的時候,眼睛會看著對方,真誠而灑脫,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如同發自肺腑。

看到徐鳳年大大方方落座後,劉懷璽臉上笑意更深更濃,然後對宋夫人討價還價道:「宋夫人,徐公子是爽快人,夫人就算不看劉某人的那點薄面,能否看在徐公子的面子上,讓於姑娘幫忙捎兩壺好酒來?屠狗輩的大碗酒大塊肉,賽過鍾鳴鼎食的人間王侯嘛。」

於清靈露出詢問眼神,宋夫人點了點頭,前者身姿搖曳姍姍而去。

劉懷璽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宋夫人,劉某人這肚子里就沒幾根彎彎腸子,有話就直說了,咱們開門見山,講些敞亮話,至於說完之後,是打是殺,能否喝上於姑娘的酒,看老天爺的意思。我這趟來,自然是不缺誠意,否則也不會獨身來此坐在這里喝茶,嗯,雪荷樓外當然有我帶來的兩百號兄弟,我也沒想鬼鬼祟祟,都在明面上擺著,那些人誰都看得到。畢竟劉某人只是二品小宗師的本事,沒那天大能耐一人挑翻了你們雪荷樓,別的不說,起碼舍不得讓府上些女子守寡。」

宋夫人一笑置之。

劉懷璽舉杯喝了光了杯中茶,繼續說道:「我劉懷璽的野心,不說宋夫人,雪蓮城有點腦子的,都可以猜得到一二,劉將軍府邸,嘿,劉某人當然是想當實打實的將軍,只要誰給我朝廷承認的將軍名號,讓我當個天不管地不管而且名至實歸的土皇帝,至於是北莽是離陽,是宋夫人身後的北涼大人物,還是西蜀異姓封王的白衣兵聖陳芝豹,或者是南疆的燕敕王,都無所謂!如果誰給我的價錢足夠,劉某人也舍得雪蓮城內用二十年攢下的這份家當,帶著幾千號兄弟去戰場上走一遭。」

宋夫人微笑道:「到了山頭林立的別家地盤,劉將軍就不怕任人拿捏?幾千人在雪蓮城稱王稱霸是足夠了,只要背井離鄉進入軍中,即便是兵力最少的西蜀道,恐怕劉將軍再說話,就很難像現在這樣大嗓門了。」

劉懷璽揉了揉下巴,爽朗笑道:「所以說待價而沽自抬身價是一回事,放亮眼招子,給自己找個好相處的婆家又是一回事,要不然劉某人也不會到今天還沒能撈到將軍的頭銜。說實話,就住在夫人雪荷樓的黃春郁,只是多方招安勢力的其中之一,除了西蜀道允諾了一個雜號將軍的身份,以及獨領三千兵馬的兵權,南疆那邊開價更高,龍宮有秘密使者答應劉某人,從三品的奮武將軍,離陽朝廷的正號將軍之一,更答應我只要到了南疆,當天就是一州將軍的交椅,而且所有走出雪蓮城的兄弟都不打散,不但如此,還給我額外添加六千人馬。離陽趙家嘛,西蜀織造局也有人來過府上,就是小家子氣了些,不說也罷。不過……」

宋夫人接過話頭,「北蠻子的開價最高,一口氣當上北莽的大將軍肯定不可能,不過最少也是萬夫長,說不定還答應你日後掃平北涼繼而馬踏中原後,讓你當個封疆大吏,到時候軍功足夠了,封異姓王也指日可待。但是劉將軍吃不准涼莽戰事的勝負,怕北涼欺軟怕硬,更怕北莽要讓你當馬前卒,去流州或是陵州送死。是不是?」

劉懷璽大笑道:「宋夫人洞若觀火,我看去離陽當個兵部侍郎都綽綽有余了!」

劉懷璽突然放低聲音,眯起眼,似乎是想盡力隱藏鋒芒,「據傳清涼山有座梧桐院,女子翰林代替那年輕藩王批朱,宋夫人做那北涼的女學士,也不差。」

於清靈拎來兩壺酒,是北涼的綠蟻酒,這並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是對北涼極為惡感的京城,綠蟻酒也是風靡一時,尤其是民間,辛辣味長的綠蟻酒很受歡迎,因為價廉物美,在離陽漕運體系中更是當之無愧的首選。於清靈在桌上擺下三只碗,倒滿三碗後,酒香撲鼻。於清靈知道宋夫人雖然很少喝酒,但酒量之好,讓人咋舌,飲酒如喝水,讓兩三個所謂的酒中豪傑喝趴下,輕而易舉。宋夫人端起碗,一飲而盡,默不作聲。

劉懷璽也是仰頭一口氣喝光那碗綠蟻酒,在伸手跟於清靈要酒的時候,望向宋夫人,自嘲道:「夫人,劉某人自認今天還算爽快,雪荷樓就不能也給一句爽快話?」

徐鳳年終於開口道:「劉將軍其實不太爽快。」

劉懷璽笑了,轉頭看著這個十多年來唯一一個能讓宋夫人心甘情願做陪襯綠葉的男人,「哦?公子此話怎講?」

徐鳳年與他對視,平淡道:「昨天在雪蓮城東北小巷的兩場架,頭一場,劉將軍死了一個堪當大任的螟蛉義子,後一場,劉將軍親自在遠處高樓觀戰,雖然看不太真切,對我的身手吃不准深淺,深夜入城今晨出城的那兩騎,想來也猜不出身份。但是我比那個中原劍客邵牧,比屋外的雪荷樓蒙離,比你劉將軍要高出一些境界,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你帶著兩百號府上最精銳的人馬,氣勢洶洶趕來,抱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想法,之所以在我進屋之前,讓你安插在雪荷樓的諜子捎話給他們按兵不動,是因為你劉懷璽臨時獲悉了我的真實身份。那個人忌憚我的修為,應該不敢開口說話,可能是用茶水在桌上寫下了北涼王,也可能是徐鳳年,對嗎?」

宋夫人猛然抬頭,怒視於清靈。

後者瞬間臉色蒼白。

劉懷璽放下酒碗,雙手撐在大腿上,然後站起身,彎腰抱拳道:「草民劉懷璽,拜見涼王!」

然後劉懷璽抬起頭,咧嘴笑道:「要殺要剮,涼王隨意!但是劉懷璽只求一事,不要怪罪於姑娘!」

徐鳳年小泯了一口酒,天氣仍涼冷的暮春時節,劉懷璽很快就汗流浹背。

徐鳳年笑道:「劉將軍帶著人先回府,北涼會出什么樣的價格,本王還要思量思量。對了,回去後讓人把那株雪蓮送來雪荷樓。」

劉懷璽始終低頭彎腰離開屋子。

房內,宋夫人臉色冰冷,抓住還盛滿綠蟻酒的瓷碗,狠狠砸在跪在地上的於清靈頭上,酒水滲入青絲,跟女子頭上的鮮血混在一起。

宋夫人就要跟著跪下,卻發現自己無法從椅子上站起身,徐鳳年微笑道:「不是我寬慰宋夫人,今天這件事,不是什么壞事。」

宋夫人瞥了眼於清靈,咬牙切齒道:「按照拂水房的規矩,我宋煌煌作為於清靈的領路人,最輕的責罰也是自斷一臂!」

於清靈額頭磕在地面上,傷心欲絕道:「夫人,都是我該死!王爺,請你不要責罰夫人,於清靈願意自盡謝罪!」

徐鳳年冷笑道:「於清靈,劉懷璽替你求情,你替宋夫人求情,都是求情。但是你相信嗎,你是真心實意,劉懷璽卻是心機深沉的自保之道,看似男子氣概,實則是心性狠辣之輩憑借本能做出的上策之舉。也許你會問為什么我能看穿,認為是我徐鳳年在污蔑向來連做惡事也光明磊落的劉懷璽。」

徐鳳年自嘲一笑,「真要說理由的話,就只能解釋為我本身同樣是性情涼薄之人吧,壞人看待壞人,總是比較准的。我不是不可以逼著劉懷璽殺你求活,只是你情緒劇烈起伏之際,劉懷璽也篤定我不會輕易殺他,他隨便演戲給你看,擺出任人宰割的樣子,你只會對他更加痴心一片,說不定當時就干脆利落地咬舌自盡了。」

於清靈心底只生出一絲懷疑,很快就抬起頭,眼神堅定,「不會的!」

徐鳳年拿袖子擦了擦酒碗邊沿,遞給宋夫人,自己直接拿起酒壇子灌了一口,淡然道:「其實說起來,劉懷璽殺不殺,都是小事,因為劉懷璽投靠誰不是他可以決定的,在我出現之前,他只能選擇依附西蜀,這家伙謊話連篇,真真假假,比如他說西蜀和南疆的出價,是真,離陽朝廷的織造局給出的條件最不入法眼,則是假,之所以不答應,是因為劉懷璽清楚那是紙上畫餅,餅再大,他也吃不著。陳芝豹統轄下的西蜀勢力,也許可以容忍一個劃地為王的雪蓮城劉將軍,由著他在邊境上逍遙快活,但是絕對不會讓劉懷璽帶人去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他敢離開雪蓮城一步,就注定是一個死字。所以劉懷璽真正想要投靠的對象,是在他看來穩操勝券的北莽,所以他在等,只有等到北莽打下虎頭城,攻入涼州境內,他才會表態。如果萬一北莽戰事失利,他就會退而求其次,轉投西蜀懷抱,陳芝豹對他這種人和他帶出來的幾千散兵游勇,根本看不上眼,毋庸置疑會拆散他的兵馬。當然,這是劉懷璽見到我之前的打算,今晚以後,他有了燃眉之急,必然是大開廟門不燒香,事到臨頭獻豬羊,明著效忠他並不看好前景的北涼,暗地里火急火燎聯系西蜀。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讓宋夫人派你親自盯著劉將軍府邸跟西蜀接頭的事項,到時候你一定會對劉懷璽大失所望的。」

徐鳳年突然笑了,「但是,你於清靈肯定會在盯梢期間,就忍不住去找劉懷璽的。他三言兩語,你就又心軟了。也不怪你,什么拂水房什么諜子,都不如心儀之人。」

於清靈重新低下頭,死死咬著嘴唇。

人生苦短,兒女情長。

徐鳳年站起身,走到窗口,看著歌舞升平如同世外桃源的雪蓮城夜景,「難為劉懷璽忍住不要你的身子,是不是他親口答應過你,只會明媒正娶了你,才會洞房花燭?」

於清靈終於崩潰了,泣不成聲。

宋夫人讓屋外的蒙離押走於清靈,將她嚴密監禁起來,她來到徐鳳年身旁,苦笑道:「讓王爺見笑了,也讓王爺失望了。」

徐鳳年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