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野草(1 / 2)

徐鳳年沿著虎頭城一線向東而去,轉入葫蘆口,又聽風過卧弓城,如泣如訴。

他在霞光城見過了燕文鸞陳雲垂等幽州大將後,進入邊境上的倒馬關。

在那里,在那個當年兩位「江湖高手」切磋比武的石子場地,又聽到了私塾稚童們在放學後一起嬉鬧的歡聲笑語。

徐鳳年坐在那堵低矮的黃泥土牆上,想起了當年的魚龍幫的劉妮蓉,王大石,還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曾跟他借刀的孩子趙右松,順帶著想起了當年趙右松身邊那個滿手凍瘡的小女孩,想起了他們之間的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念念不忘。最後徐鳳年想起了那個像鄉間小草的小娘,她在進入陵州金縷織造局後,在清涼山那次見面後,她攢夠了銀錢,還清了不過一兩百兩銀子而已的那筆債,她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涼州,回到了這里。

自從第一次離開北涼游歷江湖,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六年了。

走過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事,記住了很多名字。

倒馬關的行人,看到有個身穿一襲青衫腰佩白玉的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呆。

耶律東床說過,只要跟他結盟,幫他當上北莽皇帝,那么以後半個南朝就算是他的喝茶錢。

沒過多久,顧劍棠又吃掉了天底下最昂貴的一碗餃子。

且不管言語真假,都是拿江山做賭注的大手筆,都是驚世駭俗的豪言壯語。

徐鳳年低頭看著悄然生長在泥牆縫隙間的那些野草和野花,一棵一課,一朵一朵,毫不起眼,絕不壯觀。

徐鳳年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喧鬧市井。

他身邊出現一襲白衣,當白衣從天而降,牆頭上竟然沒有濺起一絲塵土。

如果說一物降一物是世間至理,那么當今天下,能夠對他武評大宗師而非北涼王的徐鳳年產生致命威脅的角色,屈指可數,在曹長卿死後,連那個拓跋菩薩,如果無法在武道上突飛猛進,都不能計算在內,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算半個,之所以是半個,不是說徐鳳年穩勝鄧太阿,而是鄧太阿逍遙江湖,沒有理由跟徐鳳年生死相向,那么剩下來,就只有身邊這個人了,當世碩果僅存的練氣士宗師,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凝聚起莫大氣運的觀音宗宗主,澹台平靜。

她站在徐鳳年身邊,自言自語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可這些是草木。人不是草木,而且也許有人死了後,有人活著,就會生不如死,不管這些人在波瀾壯闊的戰事中如何不起眼,在金戈鐵馬的鼓聲里如何不值一提。我曾經跟隨師父走過大江南北,看慣生死,但並不意味可以著看淡生死。」

徐鳳年默不作聲,他一條腿掛在牆上,一條腿屈膝彎起,手臂放在膝蓋上,徐鳳年的下巴枕著那條胳膊,微風拂面,眯起眼眸,顯得雲淡風輕。

澹台平靜眼神冷冽,「徐鳳年,相信你也應該明白現在的天下格局,已經不合規矩了,如果說黃龍士還是順勢而為,那么你就是罪魁禍首,當然還有武當李玉斧。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說不定還能有個善終。」

徐鳳年微笑道:「如果按照黃龍士的說法,我徐鳳年戰死北涼,青史罵名一百年一千年,就是你所謂的善終?」

澹台平靜淡然道:「現在他們已經做出退讓了,你繼續得寸進尺的話,就算你天下無敵又如何?別忘了,天下無敵也只是『天下』無敵而已。」

徐鳳年不置可否,「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能擁有現在的境界修為,還得感激我吧。」

澹台平靜的眼眸趨於詭譎的徹底雪白,如同兩只杯中盛滿水銀,如同兩座大雪紛飛的天地。

她輕輕跺腳。

兩人恍惚間身處雲端之上,她御風凌空而立,徐鳳年繼續保持那個姿勢。

兩人腳下的雲聚雲散,在散開之際,可以看到形同溪水河水江水的大小絲帶,有粗細之分,絲絲縷縷,在大地上緩緩流淌。

徐鳳年瞥了一眼,知道那就是練氣士眼中的真實天地。

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只手,雙指間捻有一棵野草,輕聲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幾尺?幾只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么樣,我現在不想聽什么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台平靜冷笑道:「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台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台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只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跟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座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她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里,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他家里吃一頓粗擦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她沒有看到那個自己連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就已經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