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風雨如晦,既見君子(1 / 2)

「我自入宮以後,就再沒有離開過遂安城一步,偶爾會露面,與人交手的次數不多,記住的人,就更少了。最近幾十年里,那個叫曹長卿的讀書人,很……」

年輕宦官突然沉默下來,好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記憶中那個豐神玉朗的西楚儒生。

到最後,年輕宦官也沒有為西楚曹長卿蓋棺定論,就此一帶而過,抬起頭,看著徐鳳年,第一次真正開口問道:「你會不會篡位登基做皇帝?」

徐鳳年坦然道:「因為徐驍,我不會做皇帝。但如果徐驍走後,而我師父又能夠多活十年,我會為他爭一爭。」

年輕宦官盯著徐鳳年的眼睛,點了點頭,「你我皆有誠意。」

徐鳳年這位北涼王的誠意,是直言相告,而這位宦官的誠意,則是主動離開京城來到北涼。

當時徐鳳年在欽天監內外大殺四方,年輕宦官之所以不曾出手,想來是當時的中原形勢,還不至於讓北涼一念之間關系到天下姓氏的地步。

果然,年輕宦官笑道:「如果早知如此,我在京城的時候就不會讓你離開。」

徐鳳年笑道:「那時候你想留下我,也不太容易。」

年輕宦官思量片刻,「當時有洪洗象殘留魂魄在你身側,又有鄧太阿一旁觀戰,確實不易。」

年輕宦官伸出一手。

徐鳳年也順勢坐在井口上。

年輕宦官嘆息道:「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講道理,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我親眼看過很多人,官位越高,兵權越重,就越把持不住本心,幾乎所有離陽皇帝,更是如此。」

徐鳳年笑眯眯道:「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殺氣全無,殺心卻起,不太合適吧?」

年輕宦官神色自若道:「我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徐鳳年無奈道:「不說武力高低,你我臉皮之厚,可謂棋逢敵手。」

年輕宦官仰起頭,暮色中,看見烏雲低垂,好像是要風雨欲來。

他轉過頭,看向徐鳳年,「在太安城,就這幾十年里,看到過年輕時候的徐驍,還有張巨鹿,而他們,我都不是很喜歡。第一次入宮覲見的徐驍,當時還是雜號將軍,渾身上下,都是一種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銳氣,翰林院擔任多年黃門郎的張巨鹿,當他走在退朝隊伍里,哪怕他當時品秩很低,你一樣會從他身上看到那股舉世混濁我獨清的傲氣。曹長卿三次進入皇宮,我都知道,但都沒有出現。」

「相比之下,我倒是看桓溫更順眼一些,頂聰明的一個人,卻裝了一輩子糊塗,處處與人為善,所以我有兩次單獨與他在宮中碰面,相隔了差不多二三十年吧,第二次他仍是一眼認出了我,卻假裝沒有認出,笑著與我打了個招呼而已。」

「離陽歷代皇帝之中,當今年輕天子趙篆,算是最有雅量。當然,這也只是與他父輩祖輩相比而言。」

安安靜靜聽到這里,徐鳳年笑道:「所以你才有這趟北涼之行?」

年輕宦官搖頭道:「只要還姓趙,是不是趙篆根本無所謂。」

年輕宦官然後平淡道:「不湊巧,你姓徐,不姓趙。」

隨著這句話說完,街上正好飄起了蒙蒙細雨,整條青石板小街的輪廓都好像柔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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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口水井位於驛館門口直街的拐角處,所以陳望在驛樓登高望遠,恰好能夠堪堪看到那邊的景象。

雖然夜幕又雨幕,可是陳望依舊認出那名出現在水井旁邊的年輕人身份。

陳望猶豫片刻,還是走下驛樓,只是不等他走出驛館大門,就發現徐北枳已經早早坐在門檻上,攔住了去路。

徐北枳不知道從哪里又拎了壺酒,好似自言自語,「說好了不來,結果又來,最後又不見正主,看來這位平時瞅著氣態平常的馬夫了不得啊。」

陳望沉聲道:「徐北枳,你最好別攔我。那人的修為,絕對超出你的想象,甚至連你們王爺都無法想象!」

徐北枳臉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許徐鳳年不用畏懼世間任何人,但是他現在所面對之人,是例外!」陳望語氣焦急,顯而易見,能夠讓以沉穩著稱朝野的陳少保如此失態,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頭笑問道:「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陳望差一點就要破口大罵,但是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陳望重重嘆了口氣,接過酒壺,狠狠灌了一口綠蟻酒。

徐北枳沒有去接陳望遞還給他的酒壺,而是重新望向街道盡頭,喃喃道:「我跟那個家伙從北莽一路殺回北涼,期間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沒有懷疑過能夠活著來到北涼。內心深處,總覺得只要跟在那個家伙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會罵罵咧咧第一個頂上去,總之,他先死,才會死我們。」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這個家伙不會告訴我離陽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會跟他說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龍睛郡跟鍾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這家伙背我回去的,可別說酒話都給說出去了!」

陳望哭笑不得,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念這種事情?

這個時候,陳望記起戶部檔案里,有關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計的雞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涼,關系莫逆的徐鳳年和徐北枳其實從不稱兄道弟,但徐鳳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

如果不是僅在北涼道,而是在一朝廟堂,兩人關系,大概可以稱為君臣相宜的典范了吧。

陳望想起當今天子。

會心一笑。

他也坐在門檻上,自顧自喝起酒來,很陌生的味道,畢竟十多年沒有喝過這種家鄉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