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武當山上無宗師(1 / 2)

神道石階之上逐漸出現登山香客的身影,徐鳳年便悄然前往洗象池,脫去外袍,蹲在池畔清洗,若說截胡一事熟門熟路,徐鳳年做起這些活計,也絲毫不差。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天人之爭,除了姜泥和李玉斧是被刻意拒之門外,仍是有幾位借宿武當的中原宗師或近或遠觀戰,有白衣練氣士遠在玉柱峰頂向此眺望,她大概是心存漁翁得利的念頭,畢竟張家聖人也好,新涼王徐鳳年也罷,誰死了,於她而言都是一番氣運大補。如果兩人皆死,她又僥幸能夠同時撐下兩份氣數,指不定人間就要多出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陸地神仙,不但長視久生,而且不受天道束縛。

南疆三位頂尖高手盧玄朗、程白霜和嵇六安,聯袂站在一條懸空棧道上遠觀,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緩緩而行,最終在半里地外站定。但當時距離戰場最近一人,是那襲紫衣。

就在徐鳳年在青石板上熟稔搗衣的時候,洗象池已經出現三三兩兩扎堆的江湖人士,如今中原公認武當山不僅是修行的洞天福地,更是習武之人體悟天心的風水寶地,所有聞訊而來的江湖豪傑,多是遇上武道瓶頸之人,沒事情就喜歡在這里盤腿而坐,看瀑布,看潭水,看巨石,去想象上代掌教洪洗象曾經在此打拳、劍痴王小屏在此出劍、以及大宗師徐鳳年在此練刀,擠破腦袋也要爭搶位置,像極了香客爭搶頭炷香的情景。

徐鳳年無意間聽聞附近一伙人竊竊私語,貌似是一首童謠,「木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能識破,買到揚州府」,據說是老涼王徐驍早就算到北莽百萬大軍叩關壓境,便未雨綢繆,已經將徐家從春秋豪閥搜刮而得的金銀財寶,都派遣拂水房死士傾力沉於一處隱蔽秘地,為的就是萬一徐家擋不住北莽鐵蹄南下,徐家也能憑此東山再起,繼續逐鹿天下。

徐鳳年起先還覺得好笑,可很快就聽出其中意味的不同尋常,心情沉重,廣陵道揚州府一直是富甲天下的中原頭等郡府,買到揚州府,寥寥五字,便給市井百姓無比直觀描繪出了徐家沉銀之巨。不但如此,聽這些人碎嘴閑聊,似乎連嫌疑本該最大的聽潮湖都直接忽略不計了,而是直接猜測青城山和臨瑤軍鎮兩地,這不得不讓徐鳳年悚然而驚,按照這些聽信謠言之人的說法,後者憑據是猜測徐家當年由李義山親手負責沉銀藏寶大小事務,那位死心塌地為徐家出謀劃策了一輩子的毒士,便使了個障眼法,明面上往流州不斷驅逐流民,混淆視聽,暗中勾結西域爛陀山,堪稱萬全之策。至於前者為何是涼蜀接壤的青城山,那些江湖人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徐鳳年心知肚明,徐驍在青城山深處藏有六千甲士,這是在拂水房都沒有幾人知曉的機密要事,顯而易見,故意流傳這首童謠的角色,不但對北涼心懷敵意,而且對北涼軍政都有很深的滲透。

徐鳳年對於曾經禍亂春秋八國的讖語童謠,一向敬謝不敏,當初黃三甲正是這種事情開宗立派的祖師爺人物,幾乎讓所有帝王君主都感到焦頭爛額。徐鳳年沒有想到如今北涼也要遭此橫禍,倒不是說小小一首童謠就真能動搖北涼根本,事實上以北涼歷來武重文輕的風俗,加上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的一系列舉措,尤其是第一場涼莽大戰的大獲全勝,已是完成師父李義山遺囑上開篇要求,「務必繼續保持北涼即徐家之格局」,故而再多出幾十首這類讖語歌謠也無妨,只是李義山生前一直反復提及,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治國治軍,皆要注意防微杜漸,甚至那位謀國之士不惜自稱

「我李義山並無超標之才,也無卓絕謀略,一生唯謹慎」來警醒徐鳳年。

徐鳳年突然有些疑惑,既然此人如此洞悉北涼內幕,為何還會使用這種並無切實意義的無聊手段?

這就像桃花劍神與一位二品小宗師交手,明明可以一劍了事,卻偏要貓逗耗子耍上一百招,大概那名知根知底的小宗師只會覺得惡心人。

是火上澆油,還是畫蛇添足?

徐鳳年陷入沉思。

不遠處有人眼神閃爍地打招呼道:「小兄弟,你身上咋有些血跡?怎么,昨兒在這武當山遇上仇家對頭了?」

北涼人秋衣厚重,所以徐鳳年脫去袍子後,里邊浸染得不多。徐鳳年拎著清洗完畢卷成一團的外袍,站起身去往喊話之人那邊蹲下,不算太近,隔著四五步遠,直接開門見山地輕聲笑問道:「可不是,給拾掇得有些慘了。我也不兜圈子,一看大哥就是道上做更夫的,打斷一條腿要多少兩銀子,要是直接往死里打,又是啥價位?如果公道的話,按照老規矩,頭道杵我先給一半定金。」

市井更夫巡夜之時,往往會收拾街上垃圾,那么所謂道上的更夫,也就是那種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人物。

那人眼前一亮,沒有急於接下這樁從天而降的買賣,仔細打量這個北涼地道口音的年輕人,用中原吳越一帶特有官腔說道:「小兄弟,事先說清楚,你的仇家是土條-子還是海條-子?」

土條-子即當地人,地頭蛇的意思。而海條-子則是外鄉人,屬於那種過江龍。

徐鳳年笑道:「土條-子。」

那人頓時皺眉,對付北涼當地人,可遠比拿捏人生地不熟的過江龍來得棘手,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怎么,莫不是那練鵲兒,甚至是這邊的海馬子?」

練鵲正是離陽朝廷九品官公服官補子所繪圖案,海馬則是武官官補子,對老百姓而言,那就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郡守,作為一縣父母官的縣令,品秩往往是八品九品居多,練鵲兒和海馬子就成了當官和當兵的江湖黑話,都屬於絕對不可以輕易招惹的貨色,要知道朝廷自那位人屠徐驍開始,就有了把不服管江湖人的腦袋傳首九邊的血腥規矩,離陽一統春秋後,尤其是徐驍馬踏江湖,整座江湖不得不愈發伏低做小,否則掌管銅魚袋子頒發權柄的太安城刑部尚書,為何私下被稱為「江上皇帝,湖里君王」,被江湖人視為廟堂上的武林盟主?

徐鳳年緩緩道:「那家伙家里有個祖父當過練鵲兒而已,不過早就去世了,家族在白道上沒剩下啥香火情,你想啊,在咱們這兒,練鵲兒算得什么玩意兒,海馬子才是大爺,不過那人有個太歲海了的貼身扈從,空手,連把青子也沒有,琢磨著該有五品上下的實力。」

那精瘦漢子與身邊四名同道中人眼神交匯,迅速權衡利弊。他們五人都是京畿南那邊刀口舔血慣了的綠林漢子,這趟在北涼結伴而行,交情漸深,加上都是相互知曉根腳的漢子,本就有回到家鄉道上後就斬雞頭燒黃紙的意思,也就不忌諱把這樁買賣攤開來商量。聽年輕人的意思,那名扈從年歲大,五品實力還算上得了台面,可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他們五人把式架子都有些,只要聯手,也就是板上釘釘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結果,可五人都擔心在這北涼道上犯事,一旦泄漏風聲,更是板上釘釘給北涼游騎勁弩射成刺蝟的下場。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吶,他們多是大手大腳的性子,不過喝了兩三次花酒,就徹底囊中羞澀了,這兩天巧了,祖墳冒青煙,竟是有幸結識了一位名動京畿南的黑道豪傑,人家也願意折節而交,那么入廟燒香拜佛,是需要香火的,所以更需要香火錢啊。你與人家光是嘴上說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如雷貫耳,有卵用?!

精瘦漢子小心翼翼問道:「他是住在武當山哪座道觀?」

這句話就問得極有講究了。

武當山八十一峰,開峰座數其實不多,還不到三十座,大小道觀在這些峰上高高低低,也許武當山道士不講究修行處的大小高低,可是江湖人講究啊,這趟參加武當論道,自然是首選借住名氣大的山峰和道觀,若是都不出名,那就削尖了腦袋往高處住去。

聽說好些名門大派為此都生出了間隙,只是忌憚北涼官府,才會隱忍不發。

江湖輩分,武林名次,一把把交椅高低前後,在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心目中,都有一本賬,比如徽山大雪坪那邊比較江湖臉熟的座上賓,總計五十余人,皆屬於非神仙即宗師的名宿大佬,打誰主意都別打到他們身上,接下來一撥人,主要就是有資格進入京城刑部衙門的家伙,這些灰色人物,江湖更惹不起。除了新舊評的那十數個龐然大物,那些個能夠在一州之地執武林牛耳者的宗門幫派,也需要留心,從幫主宗主,到客卿長老,再到親傳弟子,都要上心。最後一撥人,例如那仗義疏財享譽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還有同為散仙之一的遼東紫檀僧,一般都是獨自行走江湖,也當清楚記住名號和相貌,以免沖撞冒犯了,否則覺得人家雙拳難敵四手,可就不是什么陰溝里翻船,而是活該在大江大浪里淹死了。

徐鳳年一臉唾棄道:「在少游峰那邊的一座小道觀,還是靠著他祖父是那邊的大香客才住進去的,要不然就他那點能耐,早給人擠得卷鋪蓋滾蛋了。」

精瘦漢子笑眯眯道:「敢問小兄弟是哪條道上混的?跟那人又有什么恩怨啊?」

徐鳳年笑了笑,「老哥這可就壞了規矩,天底下的銀子可是沒有姓氏的。」

自知理虧的精瘦漢子打哈哈道:「銀子都姓趙嘛。」

徐鳳年笑眯眯伸手指了指青石板,道:「在這兒,得姓徐。」

就在徐鳳年很快就可以順藤摸瓜「隨口」聊及那首童謠的時候,一名不速之客打斷了他們的聊天。

腰佩武德、天寶兩柄刀中重器的童山泉,關鍵是她徑直向徐鳳年走來,毫不掩飾。

徐鳳年倒也沒為此惱火,相信武當山上的拂水房諜子也已經知曉此事,就算他們對此不像自己這般重視,他回頭親自打聲招呼便是,武當山畢竟仍是北涼的地盤,再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肯花心思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只要對方心存僥幸,不是做那一錘子買賣,還敢繼續稍稍煽風點火的話,拂水房諜子就能讓他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對此徐鳳年不是相當自信,而是足以自負。世人只知北涼鐵騎的名頭,卻很少了解拂水房能夠在離陽趙勾和北莽蛛網的夾縫中活下來,並且不斷壯大,是何等精銳!只有北涼道高層武將,才知道這位新涼王心中,對北涼諜子死士的敬重,比起涼州關外的白馬游弩手還要多!

徐鳳年沒有起身,抬頭笑問道:「童庄主又來悟刀了?」

性子喜靜但是刀勢尤為雄壯剛烈的金錯刀庄主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只見她腳尖一點,身形輕靈地掠向池中巨石,盤膝而坐,面向瀑布,將雙刀橫放膝上。

自然而然展露出來的輕功不帶煙火氣,也就不顯得如何高明上乘。

但是年輕女子的宗師氣度,一覽無余。

精瘦漢子自言自語道:「怎的跟傳說中那位金錯刀刀庄的年輕庄主,有些相似?也是腰佩雙刀,也是……國色天香?又或者是某位仰慕童山泉的中原女俠。」

徐鳳年打趣道:「老哥,你覺得我能認識那般高不可攀的武道宗師?」

在尋常江湖好漢的江湖里,別說那大雪坪,就說如金錯刀刀庄這樣高高在上的武林聖地,它正門懸掛的匾額寫了什么,庄子里那株豐姿冠絕天下的芍葯「綠腰肢」,年輕庄主童山泉的兩柄佩刀武德天寶,與某人腰佩綉冬春雷雙刀的品次高低,童山泉與同樣出身離陽西南的太白劍宗陳天元,到底是不是神仙眷侶,有沒有過一場露水姻緣,甚至是她到底有沒有為那位年輕謫仙人珠胎暗結,可都是中原江湖茶余飯後的助興談資,足夠喝下好幾杯酒了。

活在這種江湖的魚蝦,自然帶著滿滿的土腥氣。

從不說那與天地山河沾親帶故的天上言語,也做不來一劍光寒中原三十州的壯舉。

去武帝城瞻仰過那堵曾經插滿天下神兵的高牆,去徽山大雪坪看過鵝毛大雪,去東越劍池見過「山高水深劍氣長」七個草書刻字,去幽燕山庄看過龍岩劍爐鑄劍,去北涼陵州魚龍幫附近的酒樓喝過綠蟻酒,去快雪山庄賞過春神湖景……

這些事,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幸事。

一位途經洗象池的年輕背匣劍客在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後,滿臉驚喜,他正是幽燕山庄少庄主張春霖,昨天徽山軒轅青鋒搖簽的時候,他已經認出當時蹲在隔壁攤子啃餅的徐鳳年。張春霖昨天回到住處後,是耗盡了一大缸子口水唾沫,才好不容易從武當山一位清字輩老道士那邊得知新涼王的准確住處。當年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吃飽了撐著跑到武當山練刀,其實山上道士都頗不以為然,根本沒誰樂意當回事,又不是未卜先知的長生真人,哪里能想得到如今情景?徐鳳年世襲罔替之後,武當山就封了從洗象池去往那棟茅屋的道路,其實也就是在小路上架起圍欄,那些年里,大概就只有尚未騎鶴下江南的年輕師叔祖,會經常跑去幫忙打點菜圃,才讓那份綠意年年長久,後來徐鳳年親自寫信給武當山掌律真人陳繇,懇請山上幫著維持茅屋附近那份清凈,武當山就又多樹起了一堵青竹圍欄,也僅此而已。

徐鳳年伸手招呼道:「小張來了啊。」

張春霖百感交集,第一次見面,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滿頭白發,他誤以為是返璞歸真童顏永駐的陸地劍仙,第二次相逢,則是在西域,也沒有怎么深談,讓這位連佩劍都取名為「霜刀」的年輕劍客引以為憾事。

張春霖蹲在徐鳳年身邊,略顯局促不安。

徐鳳年打趣道:「背著這么多把劍四處逛盪,你是賣劍的啊?」

張春霖赧顏。

很奇怪,興許是出身鑄劍世家的緣故,張春霖對於劍道並無太多執念,更沒有那種我一定要獨茂於天下劍林的高遠志向,江湖百年,劍道宗師層出不窮,張春霖對於李淳罡鄧太阿這些劍仙反而不是特別崇拜,對吳家劍冢和東越劍池也算不上如何神往,反而對那位劍九黃最是仰慕,最大的願望就是如同那位西蜀老劍客一般,收藏天下名劍入劍匣,只是背著它們行走江湖,就知足。

徐鳳年笑問道:「小張,給自己取了綽號沒?」

張春霖漲紅了臉,使勁搖頭。

徐鳳年以過來人的身份諄諄教導道:「那一定要趁早取個威風些的名號,要不然莫名其妙給別人按上一個傻啦吧唧的江湖綽號,保管你哭都來不及,這在江湖上是有很多前車之鑒的,比如江南道那個天生白發長臂如猿的劍道高手,劍術其實不差了,可在年輕時候給人稱作『白猴子』以後,就一輩子都沒能甩掉,哪怕他一次次行俠仗義都要說上一句『我是白猿神劍某某某』,可別人不管啊,都是一口一口一個感謝白猴子大俠救命之恩,你說他憋屈不憋屈?還有東南劍州那個響當當的拳法宗師,明明是個混白道的俠客,就因為姓王,排行老八,進入江湖的時候也不知道早點自報名號,結果到最後被人給了個『王八拳仙』的綽號,王八都成仙了,不是老王八是什么……」

聽得茅塞頓開的張春霖如同小雞啄米,不停點頭,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