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小二上酒(1 / 2)

有座小鎮,大概是逃過偏遠的緣故,早年逃過了那場春秋硝煙,這次竟然又逃過了這場中原戰火,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那種演義小說中的鐵騎陣陣,說書先生嘴里的那種鐵甲錚錚。

隨著太安城那邊的塵埃落定,亂世氣息驟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氣象驟然而至。

對於這座小鎮而言,最直觀淺顯的景致,便是去那棟兄弟樓喝酒聽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終人滿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澀的客人,便借坡下驢地跟酒樓掌櫃伙計說他們不在乎位置,在門檻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誤聽說書先生說故事。

方圓百里都曉得這棟酒樓的招牌,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釀,也沒有什么賣酒撩人的動人婦人,而是酒樓里的那位年邁說書先生,獨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根小凳上,身邊擺放一張小桌,桌上一塊驚堂木,擱兩三壺酒,一只大白碗,一碟花生米,僅此而已。

這一天晌午過後,等到飯桌客人都撤去菜餚盤碟,換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壺酒壇酒碗,說書先生從後堂緩緩走出,老人離著那張桌子還隔著二十多步遠,根本就是尚未開口,就已經引來整棟酒樓上下兩樓震天響的喝彩聲。

老人高高舉起雙手緊握的拳頭,向四方致意,酒樓內的大聲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個熱鬧喧沸。

討盡了便宜的說書先生大袖搖擺,高人十足地坐在那張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樣地正衣襟而危坐,這才伸手抓起那塊驚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聲道:「上回最末,說到了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師聯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驚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氣十足地沉聲道:「千秋興亡,軍國大事,最費思量!最費思量!」

就在此時,有聽客扯開嗓門高聲笑問道:「上回最後你這老頭兒,賣了個關子,說那位江湖人稱汴京居士的張飛龍,張大俠,向咱們北涼王討教了如何與仙子女俠們打交道的學問,北涼王到底是咋說的啊?!咱們都等著呢!大伙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酒樓上下,幾十桌客人,齊齊轟然應諾。不少將刀劍擱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開始喝倒彩,許多年輕游俠兒更是使勁吹口哨。

說書先生顯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跐溜一聲,津津有味。事實上在每回說書的尾聲,賣關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這棟酒樓掌櫃手把手傳授給老人的壓箱底絕學,吊足了聽眾胃口,才能有回頭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後,笑道:「若是你們不提及,老夫還真給忘了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緩緩道來!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門學問,若是初出茅廬的江湖少俠結識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學問嘍。世間仙子女俠分兩種,一種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錯刀庄主童山泉之流,她們終究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闖遍了江湖,也還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還有一種呢,嗯,

當初北涼王正是這般傳授張飛龍張大俠的,北涼王他老前輩是這般說的,諸位可要豎起耳朵聽仔細嘍!這等金玉良言,過了這村就沒那店……」

得,看那老頭子側身拿酒碗的破架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們又得該掏錢了。

果不其然,有兩位相貌清秀的酒樓賣酒小娘,就已經在酒桌間隙之中姍姍而來,倒是不求錢,而是端著一塊木板,擱著十幾壺價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購買,誰愛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開始酒樓玩弄這把戲的時候,沒人願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說書先生沒人拿酒就死皮賴臉耗著不說書啊!

如今酒樓客人早已見怪不怪,也懶得計較那點碎銀子了,掏腰包唄,還能咋的,反正來這里的大爺們也不差這點錢,何況今天你拿酒,明兒他破費,後天再換人打腫臉充個胖子,賣酒的買酒的,到底都還算滿意。

不過要說這酒樓老板也真是夠缺德的,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損招也想得出來!

好在酒樓也足夠聰明,拿捏人心得很准,這種事,曉得講究一個事不過三,一般只是開頭來一次結尾來一次,倒是沒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就成了個酒樓不成文的規矩,甚至成了這里的特色之一。

兩位小娘端著的二十多小壺酒,很快就給客人取走拿光。

說書先生隨即繼續說道:「那位西北王爺對咱們張大俠說了,和那些裝模作樣的假女俠偽仙子,過招其實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說法,先啊,切記切記,你絕不能未戰先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覺得那些仙子女俠是天經地義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訴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艷動人,再孤傲清冷,她們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蔥蒜魚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滿堂愕然。

然後便是震天響的喝彩。

此言,的確讓人只覺得醍醐灌頂啊。

二樓,圍欄上趴著一個滿臉笑意的男人,左手邊踮腳站著個小丫頭,右邊蹲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兩個孩子腰間都懸佩了一把小木劍。這個男人正是這棟酒樓的掌櫃,他曾經是這里的店小二,當了沒幾年伙計,很快就從老掌櫃那里把整棟酒樓都給盤了過去,這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據說已經去了州城那邊買宅子養老的前任掌櫃,今年開春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紅,就有小三百兩銀子!這位新掌櫃的,這兩年可是這座縣城小鎮的大紅人,厲害著呢,跟許多有秀才功名的讀書老爺們都關系好得很,要不然縣令和主薄這么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來這兒喝酒?別的酒樓,請得動這兩尊大菩薩?花錢求都沒轍!

一位秀氣溫婉的婦人輕輕來到男人身邊,牽起女兒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轉頭笑望向自己後,她瞪了他一眼,然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略帶埋怨道:「孩子們都聽著呢!」

男人撓撓頭,「也不是啥壞事,聽了就聽了,團團和圓圓也聽不懂的。」

不曾想男人腳邊蹲著的小男孩抬起頭,拆台道:「爹,蹲茅坑有啥聽不懂的?」

小男孩給他娘瞪了一眼,做了個鬼臉,迅縮回腦子,繼續乖乖看一樓的熱鬧。

這股天生的伶俐勁兒,肯定隨他爹。

婦人放低聲音笑問道:「這話,能是那位西北王爺親口說的?該不會是你隨口胡謅讓劉老先生騙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爺有沒有說過,我一個小老百姓哪里知道。不過我那個混江湖的兄弟,當年是真這么說的。」

婦人無奈道:「聽你念叨了這么多年,也不見他來咱們這兒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會來的!他混得再好,也會記得我這個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應該來我這里,不差他吃飯喝酒睡覺的地兒!」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媳婦,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時候可不許嫌棄我兄弟,我這輩子就這一件事……」

婦人有些生氣,「瞎說什么呢!我是那種人嗎?!」

男人笑臉燦爛,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數我媳婦最好了!」

她沒好氣道:「孩子都在呢,也沒個當爹的樣。」

男人腳邊那個小男人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學著他爹的那句口頭禪感慨道:「當下很憂郁啊!」

男人哈哈大笑,婦人伸手輕輕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這個當爹的學的。」

小女孩怯生生說道:「爹,自從劉爺爺喝醉說過一次後,團團最近逮著人就問『襠下』是哪兒?」

這一下,婦人擰肉的手勁可就大了。

男人呲牙咧嘴,轉身彎腰就打賞了自己兒子一個板栗,「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學的壞!也不曉得學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腦袋,仰起頭,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么時候來啊,他什么時候帶著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啊,我都想媳婦好多次了!」

婦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氣,可如何都生不起來。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說過,他跟那個在江湖上闖盪的好兄弟,當年很早就定了娃娃親,不管以後誰混的更好更壞,這門親事跑不掉。她倒是沒太當真,畢竟知道自己男人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其實驕傲著呢,可不是誰都能讓他這么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縣令主薄老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時候怎么一見如故,怎么滴水不漏,回過頭後,自己男人根本就沒把那些戴官帽的人不當回事,倒是有幾位在縣衙兵房當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與他們喝酒,更真情真心許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擔心,自己男人那么心心念念的兄弟,那個她和兩個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簡單,而兩人分別了這么多年,就算有朝一日還能再聚,那個人還能像當年兩人最落魄的時候,與自己男人這般珍惜當年那段兄弟情誼嗎?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還能繼續把她的男人當兄弟嗎?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傷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個人來找自己男人喝酒,稱兄道弟不醉不歸,同時又很怕那個人果真來了這里,卻只帶給他們劉老先生說書時所謂的物是人非。

男人聽到自己兒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後,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咧嘴笑道:「兒子啊,爹跟你保證你將來的媳婦,是這個!」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將信將疑,小聲嘀咕道:「可別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時候我就帶著木劍離家出走,自個兒闖盪江湖去了。」

那個最喜歡糾纏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么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還離家出走!你舍得爹娘?」

小男孩一臉驚訝道:「我中午去小鎮外的河邊闖盪過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飯的呀!」

他妹妹探出腦袋,她手指抵住臉頰,朝哥哥做了個鬼臉。

男人和他媳婦相視一笑。

她突然笑問道:「怎么咱們酒樓不賣那種綠蟻酒了,你這么會做生意的人,也會跟銀子較勁?」

男人搖頭道:「不賣了,我怕一個忍不住嘴饞,自個兒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門,給我帶綠蟻酒喝!」

婦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去灶房那邊忙去了,團團圓圓你幫忙看著點。」

男人點頭柔聲道:「辛苦媳婦了,我今兒就偷個懶。」

她笑著離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么辛苦的,這棟酒樓里里外外就數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以前當酒樓伙計就累,如今當了掌櫃的也沒一刻閑著,以前是為了娶她,如今是為了她和倆孩子。小鎮上很多別家婦人,都是恨不得她們憊懶的男人多勞作些,別那么游手好閑成天瞎逛盪。可到了她這里,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夠真的歇息一天,能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他每次都點點說是,可每天依舊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給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樓下的那位說書先生,依舊沒有進正題,說那場盪氣回腸的西北關外涼莽大戰,而是已經說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時的一番精彩點評,說當那紈絝子弟,也是技術活兒,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會帶著惡奴惡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籌的,是鮮衣怒馬,佩劍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樹臨風,裝著人模狗樣。然後第三等的紈絝子弟,就要開始死記硬背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最不濟能夠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的吟詩作對,不會動不動就跟人說我老子當什么官我爺爺麾下有什么兵馬,丟人現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為難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還要著實會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極為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沒有落難,也要讓制造麻煩!別不舍得砸銀子雇人演戲,切記出手退敵之際,那些地痞流氓飛出去的姿態,絕對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是倒飛出去、橫飛出去、側飛出去,樣樣都得有!至於世間頭等的紈絝,呵呵,那就如同神龍見不見尾的江湖大宗師,同樣屬於不世出的風流人物了,那些女俠仙子遇上這種人,那就是積了七輩子的德,倒了八輩的霉!從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里打她們,都趕不走。

說書先生唾沫四濺地說到這里,竟是被自個兒給感染了,那份意氣風,仿佛自己就是這種紈絝行當里的祖師爺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嘖嘖道:「舉個例子,達到這種境界的紈絝,只給女人看到錢,卻絕對不給她們花錢!讓她們瞧見了那金山銀山,卻偏偏不給她花錢一顆銅錢,嘿,說不得女子們還要心甘情願倒賠錢呢。」

酒樓無數人心神搖曳。

有人突然大聲道:「世上真有這般憨蠢的女俠仙子?賠了人還他娘的倒貼錢?老子第一個不信!」

說書先生挑了挑眉頭,斜眼瞥去,「老夫不說其他人,只說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你服氣不服氣?!且不說那位進入京城禮部衙門當大官的宋家玉樹,就說後者,女子遇上了,還能傲氣?!」

那人頓時吃癟啞然,想要反駁卻無從說起。畢竟他是酒樓的常客,聽多了有關那位西北藩王的傳奇故事,欽佩艷羨皆有,當然後者更多,酒樓老人很多說書,這人往往就很容易將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願在某種意義

上否定了自己。

二樓,酒樓掌櫃的蹲下身,一把抱過一個孩子,低聲笑道:「團團,圓圓,爹跟你們說實話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時候,也是有位女子誠心誠意喊你們爹,喊你們爹一聲『公子』的。她雖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俠,不過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俠仙子都厲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們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樣的好姑娘,嗯,爹覺得也就比你們娘親稍稍差一些了。團團,你長大以後要是還想著當大俠,有本事就給爹找那么個姑娘來咱們家當兒媳婦。」

小男孩皺眉一本正經道:「爹,我已經有沒過門的媳婦了,我可不喜歡沾花惹草!娘也說過,好男兒對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你娘當然沒說錯,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愛慕英雄好漢,你想啊,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那姑娘得多傷心,對不對?」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過門的小媳婦和未見面的好姑娘之間,天人交戰。

小女孩氣乎乎道:「爹!我要告訴娘親去,你讓團團喜歡好多個姑娘!」

小男孩翻了個白眼。

男人頓時臉色大變,咳嗽幾聲,對兒子語重心長道:「兒子啊,你長大以後一定要聽你娘的,專心專意只對一個姑娘好!就像爹這樣,知道不?!要是敢不聽話,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開花!你娘攔都攔不住!」

小男孩重重嘆了口氣,得嘞,沒戲嘍,喜歡自己的好姑娘還沒見著面,就沒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溫柔娘親每次板起臉教訓人的時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樓下的說書先生喝過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歸根結底,要想拳打女俠腳踢仙子,簡單的很,只要你們啊,長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樓內頓時噓聲四起。

老人猛然間一拍驚堂木,嚇得措不及防的酒客們一驚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興亡事,最費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斗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將相,也非黃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終究有些不幸人啊,卻不得不舍生忘死,擋在那里,一步退不得!」

「他們也不願退!」

滿堂寂靜。

說書先生將那故事娓娓道來。

說那邊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說那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說了那位南疆龍宮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時,說那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說了那武當大真人俞興瑞慷慨戰死之時,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枝。

說那北莽攻城晝夜不息,城外草原大軍密密麻麻如蝗群,牆上蟻附攻城觸目驚心,拒北城內外戰火通明,死戰不休。

說到拒北城那場攻守大戰,從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續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語氣始終不顯得如何激昂,並未刻意渲染那份慘烈悲壯,只如一位上了年紀的街坊鄰居在訴說著不輕不重的家長里短。

這位說書先生略作停頓,喝了口酒,放下碗後,像是在詢問眾人,又像是在捫心自問:「咱們老百姓啊,不知廟堂高低,不知江湖身前,不知沙場生死,可到底還是曉得人心冷暖的,對吧?」

老人驟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難忘!」

看客聽眾們給驚嚇得隨之一震。

然後老人說那北涼鐵騎甲天下,涼刀鋒向所指,勢挾風雷,所向披靡,天下無敵。

說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戰,北莽蠻子狗急跳牆,連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幾乎雙手奉送給了流州鐵騎,仍是試圖攻破那座西北邊陲第一雄城。

說那兩禪寺的白衣僧人,在那個時候,李當心一襲雪白袈裟,獨自站在拒北城外。貧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貧僧李當心,原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說那此役尚未結束,北涼寇江淮、謝西陲、曹嵬、郁鸞刀和昔年北莽冬捺缽王京崇,五位當世名將就聯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樞西京。

說那薊州將軍楊虎臣、河州將軍蔡柏與薊州副將韓芳三人,三支騎軍毅然合攏,與幽州僅剩騎軍一起由河州邊境北入草原,與流州鐵騎左右夾擊,將那從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蠻子大軍,來一個漂亮至極的瓮中捉鱉。

說那一戰過後,重冢柳芽茯苓三座軍鎮,皆已城破人戰死。說那錦鷓鴣周康三次親身上陣,最終死於沙場,副帥李彥接過虎符,右騎軍最終只剩不足八千騎而已。懷陽關內的數萬北涼邊軍,戰至最後,竟是不足兩千人,城內城外皆是屍體。入冬之後,鮮血結冰,遙遙望去,懷陽關宛如一座赤紅關隘。北涼王親率一萬大雪龍騎軍,直接繞過潰敗的北莽主力大軍,長途奔襲,火馳援懷陽關,只見那北涼都護褚祿山坐在屍骨累累的城牆走馬道之上,手持涼刀拄地。

說書先生停下言語,低頭慢飲一口烈酒,閉上眼睛,有幾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樓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條黃狗趴在地上,它耷拉著腦袋,吐著舌頭。

太平犬。

樓內老人高高拿起那塊驚堂木,就在眾人都做好了准備聽聞那一聲拍案聲響,不料老人只是輕輕放下,大笑道:「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煙四起,處處大戰如火如荼,我輩百姓恰逢亂世,何其不幸!我輩百姓能遙聞那邊境大捷,連連報給我中原,又是何其幸運?!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老人倒了滿滿一碗酒,舉起後朗聲道:「諸位看官聽客,可否與老夫我共飲一大碗?!喝了這一大碗太平酒!」

一樓之內,無數聲音大笑著豪邁響起話語,「且共飲!」「喝便喝,怕了你這老兒?!」

老人哈哈大笑,使勁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說過了沙場,容我老調重彈,回頭再說一說那沙場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卻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寶瓶州持節令!」

「咱們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點,只差一點,便在百萬大軍叢中取了北莽太子的級!」

「有位目盲女琴師,世間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陽,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後關頭,她一人便守住了正座東牆!」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軍之中瀟灑穿梭,如入無人之境!」

「吳家劍冢的女子劍侍,背負一柄名劍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涼王笑稱為當是我涼州白馬女校尉!」

老人歡暢大笑,高聲問道:「誰說我中原女子,只會躲在閨閣塗胭脂?誰說女子命賤不如草?」

酒樓內女子並不少,零零散散怎么都有二三十人,聽到這里,竟是比男兒還豪氣了,幾乎人人都舉杯舉碗痛飲,甚至還有幾位氣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壺就喝!

滿堂喝彩。

趴在二樓的酒樓掌櫃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聲道:「今日女俠喝酒,一律不收錢!」

如此一來,更是大聲叫好。

有個魁梧漢子仰起腦袋望向二樓,捏著嗓子尖聲問道:「掌櫃的,那我今兒先當回娘們,中不中?」

酒樓掌櫃愣了愣,爽快笑道:「就沖你這份不要臉的本事,像我兄弟!放開了喝,不收你銀子,我就當請你喝了!」

他趕緊大聲道:「其他人就甭想了啊!我這拖家帶口的,可不容易!」

這個男人身邊蹲著的他兒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劍的劍柄,急急忙忙大聲道:「對!我爹總說我以後出門行走江湖的盤纏,都在酒錢里頭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聲不斷。

說書先生找機會給掌櫃圓場,馬上轉移話題,一拍驚堂木,故意問道:「可有人聽說一句話?天不生你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酒樓內果然重新被吸引視線,事實上這句話在江湖上的確有所傳聞,但流傳不算太廣,畢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獨占三魁的軒轅青鋒領銜的那座嶄新江湖,十大宗門也好,四方聖人十大散人也罷,加上每年都有層出不窮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數年一直戰亂不斷,對於這句有關春秋老劍神的名言,尤其是這座小鎮附近的酒客,實在是有些生疏,若非這位酒樓說書先生多次順帶提及過,恐怕早已無人知曉內幕,畢竟李淳罡王綉在內的春秋四大高手,隔著好幾個輩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遙遠了。

說書先生笑問道:「這位劍道老神仙曾經萬里借劍給過新劍神鄧太阿,那么老夫就要忍不住問了,若是天不生你鄧太阿!咱們這人間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有點高,有點遠,所有讓人有點懵。

事實上有關這位桃花劍神在拒北城關外戰場,到底做了什么驚世駭俗的舉措,中原江湖這邊一直沒有怎么聽說,仿佛那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關外宗師大戰,身為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鄧太阿,表現反而最是籍籍無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時候,老人笑眯眯緩緩拿起驚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罵道:「狗日的劉老夫子有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別他娘的來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聽到答案,只要你現在肯說,我郭春鷹就買你們酒樓最貴的酒,十壇!」

「豪氣!」

「真英雄!」

「兒孫滿堂,必須的!」

「咱要是個娘們,早就給郭好漢暖被窩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鷹站在原地,雙臂環胸,看似豪氣干雲,其實正在心里偷著樂呢,琢磨著只有十壇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當地出了名的游俠兒,的確仗劍走過江湖,見識過好一些大俠仙子,當然了,都是遠遠看見過而已,屬於他一眼就能認出他們,他們瞪大眼睛也不認識他郭春鷹。

郭春鷹最值得自負的一件事,那就是早個四五年,去過劍州的徽山大雪坪,回來之後,逢人便說那座缺月樓是如何高聳入雲,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觀雪悟長生,好似他當時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後,真相則是郭春鷹徽山是去過了,但是跟絕大多數江湖人如出一轍,都是止步於牯牛大崗以下,那座名動天下的缺月樓,倒是還真能夠遠眺而得。

就在此時,酒樓掌櫃的大聲道:「十五壇,郭英雄,有沒有這份英雄氣概啊?!」

郭春鷹好不容易壓下翹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壇算什么?二十壇!你們酒樓隨便挑個二十桌客人,每桌一壇!」

原本蹲在階梯上的一個店伙計立即高聲道:「得嘞!二十壇上好的江南花雕!」

劉老夫子頓時有些犯愁,當下襠下都很是憂郁啊,他哪里知道沒了桃花劍神鄧太阿人間會咋樣,在老人看來,還不是該咋樣就咋樣?還能咋樣嘛?!他的初衷是隨便拋出一個有嚼頭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櫃的討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說書內容,可都是事先酒樓掌櫃給出的詳細脈絡,他不過是在細處雕琢潤色而已。就在年邁說書先生偷偷望向二樓,希望掌櫃能夠幫他從坑里刨出來的關鍵時刻,酒樓外頭的青石板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馬蹄聲。

聽著像是在酒樓外停馬了?

這馬匹,在他們這山清水秀卻也見識短的地方,那可絕對是稀罕物,小鎮方圓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廢的小驛站才瞧得見,而且那三兩匹也瞧著老劣干瘦。之外連鎮上縣衙都沒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緊張的時候,聽說鄰居那座大縣城外頭才有一股騎軍經過,十數騎而已,是很後面才知道那是昔年燕敕王麾下的斥候偵騎,瞧見過那十數騎的家伙,據說與人說話的時候,嗓門都要大幾分,腰桿子直得比山上竹子還直。很快就有店伙計小跑出酒樓,頓時瞪大眼睛,滿臉匪夷所思,還真有那種騎得上馬的豪客來咱們酒樓喝酒啦?

店伙計數了數,剛好一只手,總計五騎。

那五人翻身落馬後,也沒拴馬的意思,就直奔他們酒樓大門走來。

然後店伙計咽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