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冰心誰問(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3234 字 2020-06-27

冬日洗衣的功夫並沒有減輕,大雪封山之時,往往化開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氣好些,便去溪邊,砸碎了堅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卻無法可避。眼睜睜看著去歲落下的凍瘡舊疾復發,一雙手紅腫狼藉,飽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記得在棠梨宮那些寒冷潮濕、困頓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倉惶寥落的時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這凍瘡,年年復發。」

槿汐用手暖著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涼紅腫的,連同浣碧,三人齊齊凍瘡發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樂,有時玩笑,「這雙手長滿了凍瘡、紅的青的紫的,我只當戴了個多寶戒指,紅的是珊瑚,青的是綠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與槿汐便笑浣碧是財迷瘋了。然而說起珠玉寶石,自我落飾出家,除了在宮中時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宮中,唯有家中帶進宮的陪嫁,又全部帶出了宮,悉數封在箱籠之中,再不打開。落飾出家,這些華麗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與我無關了。

槿汐撫摸著自己手上的凍瘡,輕聲道:「奴婢剛入宮那時候只是做灑掃上的小宮女。那時候宮中只有端妃和嫻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後,自然輪不到咱們這些小宮女去伺候,新進宮難免要受欺負,那年月里天天給姑姑們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遠也洗不完一樣,結果落了這一手凍瘡。還是後來純元皇後看見了說可憐,說了一句『手成了這樣還叫洗衣裳,內務府總管連一點體恤之心也沒有么』,這才打發了奴婢去做別的活。後來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這些粗活了,手也漸漸好了。沒想到,今日做起同樣的活計,倒還沒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純元皇後的舊事,我也只淡淡聽過,並不肯計較。

如此一月一月過去,冬天熬過去了,春天也到了。

溫實初來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陰天,陰雲垂落天邊,沉沉的晦暗,卻無雨意。

他突兀地進來時,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邊把今日擔來的水一擔一擔吃力地灌進去。浣碧乍見故人,一時吃驚感動,眼淚潺湲地落下,失聲哭道:「溫大人。」

我聞聲轉頭,溫實初立在門邊,一襲藍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聲道:「嬛妹妹,你瘦了許多!」

我有一瞬間的感動,這樣僻落的深山古剎之中,乍然見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淚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間,我已經若無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淚,迎他進來,溫實初目之所及,見我倒水,一把搶上身奪過我手中的水桶,吃驚道:「你怎么能做這樣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著反問:「為什么不做?我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宮中的寵妃,不過是個平常的姑子,不做這些做什么?」

他急起來,「無論怎樣,你也是宮中出來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們怎么可以這樣苛待你?」

我不以為然一笑,道:「我是宮里出來的廢妃,並不是先帝遺妃,半點名分也無,為什么要優待於我。」

他一時語塞,只得拉開我,挽起袖子幫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謝,今日要用的水已經有了。」

他微微詫異,「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這樣灌水辛苦么?」

我道:「這個自然,胼手胝足,親力親為。」

浣碧在旁聽著,一時哽咽,道:「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們都要親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飲食。我和槿汐都沒有什么,本是該做這些的,可憐小姐的手腳……」

溫實初聽她說得委屈,一時情急,扳過我的手來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嬌**樣,舊的老繭、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鮮紅的皮肉來,還有砍柴時荊棘刺進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點一點。

溫實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會這樣?」

浣碧嗚咽頓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個又一個,快沒一塊好肉了。小姐從小養在深閨,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們好狠心,欺負咱們是新來的,百般刁難欺侮。」

我厲聲打斷浣碧的哭訴,「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聲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搖頭苦笑,「不必心疼,以後這樣也就是一輩子了,習慣就好。」

溫實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隨身所帶的葯膏,關切道:「我隨身帶著的也就是這些葯了,也將就著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創葯來。」

我點頭,「多謝。」

我任由他為我察看傷口,只問:「我出宮這些時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頗有些埋怨道:「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只想著別人。」

我執著地問:「眉姐姐好么?你答應過我的,一定會為我多多照顧她。」

他嘆口氣,道:「她很好,只是很掛念你。」他頓一頓,「和我一樣掛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這個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與我一同長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尋常。」我又問:「那么她的手傷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後有沒有為難她?」

他道:「她的手傷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沒有辦法了。我為她尋覓所有良方,終究還留了點印子。不過不仔細看,也是看不出來的。」他加重了語氣:「沒有人為難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後身邊,回宮後就與敬妃一同照看朧月,沒有人能為難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覺又難過,「那么我的朧月好不好?」

溫實初微微皺眉,但仍是笑著:「朧月帝姬是八個月生的,並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體稍稍孱弱些,比別的帝姬更容易得風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驟然被抽了起來,雖然我的朧月是女孩,不會威脅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於我,把昔日之仇算計在朧月身上,她一個小小的襁褓幼兒,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辦?怎么辦呢?她的風寒會不會很要緊,她才幾個月大,怎么經得起風寒?」

溫實初見我神情大變,關切擔憂之心溢於言表,忙安慰道:「沒事沒事,你放心。皇上很疼愛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風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因著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幾乎兩日兩夜沒有好好休息,輪流守著,連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溫實初以性命擔保,必定竭盡全力守護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個孩子,還不會說話。病了餓了不舒服了不能說出來,只會哭。一想到她會哭,我這個做娘的,心里簡直揪心一般難過。」我眼中的淚水終於落下,情不自禁道:「實初哥哥,真的很謝謝你。」

溫實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沒能幫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顧全帝姬。你的女兒,我亦視如己出。」

我感動落淚,「有你這樣的話,有你照拂眉姐姐和朧月,我很放心。」我內心的軟弱瞬間洶涌出來,壓抑不住,「實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幫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畢竟是個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環顧四周,「你住的地方這樣簡陋,東西缺么?缺什么的話下回我一同給你送來。」

我搖頭,「我沒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緊。只要我的朧月一切都好。」

他軟語安慰道:「她很好。敬妃娘娘愛帝姬愛得像眼珠子一樣,眉庄也很喜歡她,她們又在一個宮里住,相互照應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語氣憐惜無比:「我一定想辦法,帶你離開這里。我不能再讓你受這樣的苦。」

我隨意笑笑,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顧我的朧月就好。

這樣幾次,溫實初或送來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東西,來接濟我的不足,也漸漸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熱心相助。

然而他來了幾次,我卻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凈之地,他幾番興沖沖過來,雖然知道他是宮中太醫,我的舊識,但見他對我頗為照顧,雖然當面沒說什么,但神情卻漸漸不大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