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沈心如醉(1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4242 字 2020-06-27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樂而充實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掙扎之中入睡,想著我和清,似乎是沒有未來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說的「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也是「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熱烈與無望。尤其當芳若來看望我時,告訴我任何與我的過去息息相關的宮廷的事。我一次次驚覺,我的身體發膚,都是被深深烙著過去的印子的。

我不曉得我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他該怎樣掙脫自己的身份。這樣可惱的身份,讓我尷尬而羞恥。

可是每一日醒來,看見微薄的晨曦在窗欞的格子里細細地篩進來,想到這一天里,我也許又可以看見他,整個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悅和甜蜜里。

是怎樣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脹開著,唯覺輕松喜悅,這世間什么煩惱也不會來尋我。

有時候,我情願自己是一個無知的女子,沒有道德,沒有廉恥,沒有是非觀,甚至……沒有記憶。這樣,我便不會痛苦,不會難過。

如果可以,我情願拿我自己現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許的快樂。

我情願。

這一日,我幾乎是與他在游盪,不眠不休,只覺得這樣被他牽著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嶇,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經年無人走動的石板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艱難。頭頂上是詭異凌亂伸向天空的枝椏,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魎凄厲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樹一樹全是鵝黃濃綠的葉子,脆薄柔嫩的鮮艷著。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枝椏深處滴瀝鳴叫著,讓這山谷中空冷寂靜的黃昏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生機。山間有了幾株新開的鳳仙花,隱約開在雜草叢生里,明媚鮮艷如火。

其時日落西山,余暉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紅、翠黃、紫金、嫣藍、柔粉,像最燦爛華美的一幅瀲灧輝煌的織錦……他身前山頂凝聚著綺艷曼麗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後,是晦暗陰沉將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雲如煙霧席卷,低得似要壓下來。

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在他身上,他轉過身來看我,他的臉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緩緩向我伸出手,「山路難行,我牽著你罷。」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樣皓潔庄嚴,山風嗚咽如梭在我們之間穿行而過,他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飄揚若三尺碧水。

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無限溫軟的夏日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我猶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著,手心細密沁出汗來。

隱隱有歌聲從山下長河傳來,漸漸聽得清了,原來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這時候聽到不由得心神激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凈,聲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風,輕輕道,「你聽。」

我低聲答道:「聽見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幾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離我那樣近,他說:「我待你也是一樣的心思。」他見我不語,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寫給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翻過整本《樂府》,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這一句話。」

我仰起臉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纖手,素食久了,雙手那樣蒼白,細薄得透出微藍細弱的血脈,流轉反映著霞光灧灧。

我直視著他,一顆狂亂的心慢慢靜下來,微笑如花綻放在頰上,聲音韌如水邊絲絲蒲草「這回換我來說,我要說的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晚風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幾縷歡喜,我對玄清的愛意,從來是隱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動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隱逸在心里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了,只覺得說不出的愉悅和輕松,只笑盈盈注視著他。

他的臉上露出那樣溫潤如玉的溫柔與驚喜的神色,在漸漸陰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燦爛的陽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從心里溢出來,溢至每一寸身體發膚。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歡喜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那樣笑著看著我。

他的手那樣熱,那樣大,顯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潔凈溫暖的氣息盈在身邊,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我,我的發摩挲著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說:「我們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實我不知道我們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宮修行的廢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貴胄近支親王。如槿汐所說,「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聽著他這樣鄭重其事的說,心里頓覺安慰舒暢。對於邈遠的未來,也有了一絲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零星初綻的鳳仙花兒明艷動人,嬋娟如煙。他執著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頂走,走一步回頭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腳步,一根根地展開我的手指,將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間,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著他。玄清的話語堅韌而執著,微笑道:「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

心口有錯落的感覺,仿佛縱身躍入海中,濺起龐大而跳躍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歡悅而震盪的心緒。然後一睜眼見到海底珊瑚光華簇簇,別致伸展在身邊,周遭魚兒暢游歡快。如同置身在夢中,卻明明伸手就可以觸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夢中啊!我心下驀然一動,突發奇想道:「清,我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並不是在做夢。」

玄清低頭吻一吻我的鼻子,輕聲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覺得自己傻氣。怎么這樣傻呢,連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話自己了。我臉色通紅,直可比上晚來時漫天的火燒雲,這樣灼熱燃燒在我臉上。

他一直溫柔地笑著。他笑起來這樣好看,如雲中清歌,揚揚響徹雲霄萬里。我臉上一熱,越發口不擇言。我凝望著他,我說,「清,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從前這么覺得,卻始終不敢承認。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說話真是越來越傻氣了,當真是傻話連篇了。

玄清扣著我的手,輕笑著嘆息,「我的笑,是因為你啊!」

是因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綻放,亦是為了他啊!我微覺羞澀,低頭看見自己足上最簡朴不過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個歡喜。

忽然想起當年盛寵時玄凌曾賜給我一雙鞋子。菜玉做鞋底,內襯香料,鞋尖上閃耀著令人燦爛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綉鴛鴦荷花的金錯綉縐蜀錦鞋面,蜀錦向來被贊譽「貝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況是金錯綉縐的蜀錦,蜀中女子百人綉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價不啻一斗金之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歡喜與感動,是得獲那樣的殊寵也抵不過萬一的。心里只覺得那樣的精美綉鞋的步步生蓮,也不及著一雙芒鞋與他攜手同行的溫馨。

他與我一同看過晚霞,撫一撫我的頭發,柔聲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棲觀看母妃罷。」

我怔一怔,臉上一層層紅雲迭盪上來,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牽過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愛你的。」他見我害羞,「母妃是坦盪的人。何況,嬛兒,我得到你,你不曉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著想要對母妃說,你的兒子得到了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縱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絕他這樣的歡欣和拳拳心意呢。於是低眉含羞,輕聲道:「好。」

安棲觀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見舒貴太妃時的心情卻是截然不同了,竟還有一絲難言的緊張。小扣門扉,出來開門的正是積雲,見我與玄清一同而至,不由驚訝道:「今日怎么這樣巧,王爺和娘子一同來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積雲笑道:「太妃才誦經完畢,正喝茶呢。」

時值夏日,安棲觀里窗戶洞開,因著周遭樹木繁密,涼風如玉,十分涼爽。庭院的缸里養著好些蓮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愛。

太妃正盤腿坐在涼榻上喝茶,見我們來了,只一味招手笑道:「來得正是時候,積雲燉了百合湯呢。」說著招呼積雲盛了兩碗上來。

玄清道:「先給母妃行禮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棲觀是一向熟稔的,平時見面不過行個常禮而已。如今鄭重其事行了一個大禮,舒貴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著我,笑吟吟道:「今兒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給母妃請安。」說罷扶著我,攜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額,滿面含笑道:「好!好!總算在一塊兒了。」說著一疊聲喚積雲道:「別拿百合湯了,換紅棗銀耳來!」

我滿面紅暈,低聲道:「多謝太妃。」我低首含笑道:「聽太妃方才的語氣,好像早曉得我與清……」我不好意思,於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擺手道:「可不是我說的。」

太妃笑道:「清兒是什么都沒和我說。只是那一日你們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靈犀。真當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來么?心有靈犀這回事,本當是情意相通的人才會有靈犀。」

我面紅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著我的手讓我走近,愛憐道:「好孩子,我當日不過轉了轉這樣的念頭,卻不想你我還有這樣的緣分。」說著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訴我,叫我現在才知道,當真瞞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脈脈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轉,也是剛剛定下來的,兒子趕緊就帶了嬛兒過來給母妃請安了。」

太妃滿面歡喜看著我,「嬛兒,如今我也這樣叫你了罷。」繼而嘆了一口氣道:「嬛兒,你是個聰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歡的緊。只是我略略耳聞,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兒,自小就離了我,也是給苦命的孩子。他多年來尋尋覓覓要找個中意的好女子,這樣年紀了還遲遲不肯成婚,我這個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緊……」

玄清覷著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兒吧。我左右拖延著不肯成親,原先不過是不肯由太後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後來,總之是為了她了。」

我笑著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這樣胡說八道么。」

太妃作勢拍了玄清一下,笑罵道:「我說話呢,就你話這樣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兒多嘴一句,卻也叫我放心。這孩子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他這樣說,可見對你用心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你們兩個人要好好在一塊兒,也是受了不少磨難的,從宮里到外頭,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為難了很久。並且,只怕以後的路也不是一帆風順。」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聽我先說。」又向我道:「從前的路你們算是熬過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緊。但是以後的路,既然你們一塊兒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許這條路比從前的路還要難,但我相信,事在人為,只要你們兩人心在一處。你們好好記著我這一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