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就中更有痴兒女(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2969 字 2020-06-27

她微一躊躇,套著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眾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才是,莫要為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閑話妹妹小氣。」

她抬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唇際的笑意逐漸意味深長,「只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克制,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只瞧著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嬪這是推諉之詞。」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著奉承本宮為先,多跟槿汐學著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著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著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灧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著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么站在這里?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里面,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凌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么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曉得將這篇文章里的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征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么?你只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貞觀政要》已經講過了,母後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凌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後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里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貞觀政要》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想是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為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為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凌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凌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著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只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面也不自覺。再抬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面頹喪地踅了出來。玄凌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面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里,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著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後膝下,言行被**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墨色裘袍華色出眾,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里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里,「母後還在宮里等著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么晚了,明日你什么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只睡這幾個時辰么?」

「母後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嘆息道:「皇後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後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只得道:「皇後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么事?」

他抬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才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郁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蜚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為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盡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後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准的。」

予漓唇角勉強一揚,苦笑道:「母後待我確實不薄,但她一直認為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為母妃身後之事著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他拱手,低聲道:「夜寒,淑母妃當心。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不得父親疼愛,皇後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余年來便他生活得壓抑而自制,並不曾真正高興過,何曾還是當年在棠梨宮前要我折花哄他的無憂孩童。我望著他離去時微躬的身影,不覺輕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