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血雨腥風(二)(1 / 2)

風煙傳 桃圻 2222 字 2020-06-27

下半晌,果真有人接了阿幺過來。阿幺有些手足無措,卻並不惶恐驚懼,擠出幾分笑意向風靈道:「上半晌咱們還在家中等得心神惴惴,忽就見折沖府來人了。這便好了,此地到底周全些。」

阿幺松弛了不少,話不免多了起來,說著說著又將拂耽延誇贊了一遍。風靈猜想大約前頭慘不忍睹的局面已收拾了去,未教她得見那駭人的情狀。這也好,阿幺膽怯,若唬著她,豈不又添一樁煩事。

及晚,韓拾郎送了飯食進來,風靈拉著他又問了一回前頭的情形。韓拾郎搖頭不知,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阿爹命我今晚也宿在折沖府內,莫回營房,說今晚營房里不得安生的。方才來時,果然見他們正往庫房領取兵甲等物。」

風靈心下一頓,真教她猜中了,只怕明日便要去了。她又央著韓拾郎領她去見拂耽延,韓拾郎一個勁兒地搖頭,「都尉不教阿姊出去,阿姊若去了,莫說都尉,阿爹也定不饒我的。」

許是怕她再纏,韓拾郎放下食盒便逃似地離開了跨院。

風靈抱膝坐著發了一回怔,茫然無措地將這間素簡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她忽想到這屋子平日里系拂耽延住著,今日她來得匆忙,屋內被褥鋪蓋皆還是他所用的,不似上回誘捕索庭,拂耽延早做了准備,先搬了鋪蓋挪去書房居住,將屋子留予她住。

惡戰在即,今夜他大約不會撐持著不休不眠,總是要回房來的,好歹也該來拿走他的寢具。

她越想越覺著有理,忙忙地打發阿幺用了飯,去西側的客房睡去。阿幺經這一日的折騰,確是疲累得不輕,眼下她只認折沖府是最可靠的所在,心放得寬舒,人便覺困乏難當,略洗漱過,倒頭立時睡去。

風靈原還怕她不慣,想著同她說會子話再走,不料才說了不過三兩句,阿幺的鼻息已沉重安穩。她拉過一張素被,替她密密地蓋妥,放下蓄了棉籽的厚重簾子,輕手輕腳地自回屋去。

食盒內尚有一碗肉羹,風靈無心飲食,只拿過干餅啃了幾口,轉念又思及折沖府不似家中,糟蹋一兩頓吃食也不打緊,折沖府用度皆有定例,一碗肉羹也算得是好東西了,糟踐了說不過去。

她伸手端起碗,肉羹已涼透,湊至唇下她突然猶豫了,倒並不為肉羹放涼了油重難入口,卻是另有一種氣味在碗內,因羹涼肉香氣消散而愈發的突顯了出來。

金洋花曬干磨成的齏粉,有一種怪異的香臭難辨的氣味。這肉羹里頭正是這個氣味。風靈心里頭說不上來什么滋味,順手將碗重新放回食盒內,蓋上食盒蓋,眼不見心不煩。

金洋花粉,原是行商運貨途中必備之物,有時部曲們在商道上受了傷,不便延醫用葯,只得暫以金洋花粉壓住痛。此物用量微少時,可使人傷處麻痹,不覺疼痛,稍加量,便可教人昏睡上七八個時辰不醒。軍中怕是也離不得它。

怨不得阿幺用了飯便困乏成那樣。

他既這般處心積慮,風靈也只得苦笑著熄了燈燭,在床榻上和衣而卧。被衾間滿是他身上時常有的氣息,干凈果毅,略略地帶著些鐵器堅甲的銳利。她提鼻深深吸了口氣,便覺心里被裝得滿滿的,寧願從此沉醉其間不醒。

直欞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漫進屋子,風靈在漆黑一片的帷幔內一寸寸地估摸著時辰,屋內寒氣漸起,她揣測著大約已交子時。

屋外有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走來,風靈忙闔上眼,佯裝熟睡。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推動屋門的聲響,又是一聲,該是闔上門。鈍重的腳步一步步向帷幔走來,旋即帷幔一挑,冰涼的月光隨著一絲寒氣一同擠進了內室。

床榻畔,拂耽延一聲悶悶的嘆息從風靈的耳中鑽入她心里,絞得她心底隱痛。有雙粗糲但暖烘烘的手握了握她擱在被子外的手,小心地將被子往上拽了拽,蓋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手掌卻在被下攏住她的手不放。

內室一片靜寂,靜得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正側坐在榻邊,緩慢沉重地呼吸著。隔了許久,風靈有些忍耐不住,方要睜眼,一只手掌細細地摩挲上了她的面龐,輕輕地捏住她精巧微翹的下巴。

她忙又沉下心,安妥地躺著。

「風靈……」拂耽延的嗓音仿若堵著一團棉籽,沉悶綿厚,在這靜夜里聽來,更添了些許蒼涼。話音如斯,風靈的心在腔子里跳著跳著便顫抖了起來。

他的鼻息漸近,大約是俯下了身,低柔地說著話,仿佛自語,濕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面頰。「對不住,你莫要怨惱。你若醒著,勢必要阻我去赴賀魯之約,我也只得出此下策。我既知曉他們落了難,卻不去營救,此生都揭不過這一節,莫說他人,連我自己也將日夜唾罵自己不配為人。如此苟活著,倒不如馬革裹屍來得更像個堂堂男兒。我亦想同你長久廝守下去,可倘若我是這般貪生怕死、自私自重之輩,又怎配得起你?」

風靈心口一跳,看來他心意決絕,一心要去赴死。她強忍住眼眶里涌起的淚意,不知所措,只能這般躺著裝睡。

隔了片時,他又道:「原說好的,待過了這個年節我便差人往江南道,請官媒娘子去你家說親,此一去,只怕是要辜負了你。是我對你不住,你怨我也罷,惱我也罷,切莫痴傻……另有,你那幾下子,著實練得差強人意,偏又愛逞強,往後萬要收斂些,闖下禍事,誰來替你擋卻?」

「你一向聰慧機巧,我又替你擔憂些什么,不過是瞎懸心。」他頓了一頓,自嘲一笑,笑至半途,又成了喟嘆:「如我這樣的人,見慣了生死屠戮,原還以為自己早已是冷心硬腸,自爺娘離世,更是無所掛礙,怎就得遇了你,也是樁離奇。不敢說身經百戰,也經過大小幾十役,定襄突襲、陰山夜襲、焉耆奔襲,這些皆罷了,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戰。」

又是一段長長的靜默,風靈只覺面上的熱氣更重,他的呼吸聲越來越近。俄而,面頰被他的手掌捧住,骨節突實的手指頭沒入她的發絲,下一瞬,他溫熱的嘴唇輕點至她的額頭,順著鼻梁一路落下,在她的唇瓣上停住,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聲呢喃:「對不住,風靈,是我對不住你。」

一股熱流驀地滑至拂耽延的手指上,緊接著另一側又是一股,他不覺一滯,立時反應過來,這是她的眼淚。他不曾料想她竟未入睡。

風靈卻不容他呆怔,倏地支起身撲進他懷內,一張口,狠狠咬在他的堅實的肩膀上,嗚嗚咽咽地泣訴:「你莫去,莫去。你為大唐做得已夠多,大唐待你如何?不過是將你發派邊陲戍守!求你替我想一回,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