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頭,來一碗豆漿。」
一大清早,太陽將出未出,東邊透著亮,西邊還暗沉沉一片,幾個黃包車夫戴著草帽坐在老劉頭的攤子上,一人要了碗豆漿,將就喝著。
街市上靜悄悄的。
家家戶戶都掛著太陽旗。
老劉頭的攤子上也有一面,只是他都不肯看,每每回頭瞄見一眼,心里都汩汩地冒酸水。
惡心!
呸!
對面就是燕平巡捕房。
巡捕房內外一步一崗,一步一哨,日本士兵來回巡邏,整個街上到處都是日本兵。
老劉頭的目光向巡捕房大堂的方向瞥了一眼,低下頭,心中難受的厲害。
整個巡捕房已經讓日軍占領,各國記者來了有百十人,華國記者居然也有不少。
大漢奸潘毓領著一群漢奸都在。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潘毓命令所有巡捕房的巡捕都換上黑色的衣服,還說什么已經改朝換代了,以前的衣服鞋帽都晦氣,不能穿,必須全換新的。
巡捕小孫只因為說了兩句不好聽的,就讓潘毓一槍打死,現在屍體還扔在後巷。
這些漢奸!
斷子絕孫的貨色!
老劉頭兒記得小孫,平日里到他這攤子上吃喝,也愛記個賬,欠了債,可是心地卻不壞。
去年有一伙兒小流氓欺負他閨女,小孫二話不說就把人給收拾了,而且收拾得干凈,不留後患,從此那批小流氓就沒再在他面前出現過。
老劉頭不是說小孫是好人,可和眼前這些貨色比,小孫那也是鐵骨錚錚的好漢。
他也只敢暗地里罵上幾句,破膏葯旗不敢不掛,碰見日本人也不敢沖上去拼命。
小老百姓,甚至連留在家里不出攤都不行。
婆娘的葯錢,閨女的嫁妝,兒子媳婦戰死了,給他剩下四張嗷嗷待哺的嘴,想填飽四個孫子的肚皮,不干活怎么行?
他也就這點手藝,掙個辛苦錢,一天都不能耽誤,否則就要吃不上飯。
老劉頭害怕那些日本兵,怕得厲害,可如今這世道,再恨,再怕,日子還是要將就過。
活一天,算一天吧。
逃又能逃到哪兒去。
「咳咳。」
老劉頭一抬頭,就見攤子前坐著的小姑娘咳嗽了兩聲。
這姑娘長得漂亮,雖然剪了短發,戴著帽子,穿著打扮不起眼,到像個小子,可模樣擺在那兒,仔細一看就能看出眉目清秀,他見這孩子長得好,又瘦弱,面上似帶著些許病容,就不免升起些憐惜。
「姑娘,吃完快回家吧,你這副長相,招禍呢。」
楊玉英笑應:「知道了,大爺。」
她放下錢,站起身,從口袋里掏出個手帕,想了想,取出鋼筆在方子上寫了個葯方,遞給老劉頭。
「大爺,你家有病人吧,我聞見你身上的葯味了,是不是一到東春天就老咳嗽,咳得厲害,總停不下來?」
老劉頭一愣,登時驚訝:「可不是,姑娘是大夫?」
楊玉英也沒說自己不是,雖然她的確不是。
「我給你開張方子,大爺你拿去燕平東邊的惠民葯房讓人家給看看對症不對症。」
楊玉英輕聲道,「我沒見到病人,你務必讓大夫看,如果人家說對症,就抓三服葯吃,吃了說不得能斷根。」
老劉頭連連應下。
楊玉英就起身走了。
這葯方她覺得八九不離十。
說來是巧合,老劉頭身上沾的葯味,她聞到過,李道長有一個老病人就有咳疾,那個方子治這病是傷寒雜病論里的方子,很多大夫都用。
李道長花了半年調整葯方,總結出一副方子,用葯溫和且便宜,見效快,當時楊玉英在道觀旁觀李道長和林見竹討論來著,便無意間記住。
憑她現在的記憶,記住了便不會錯,也不會忘,不過,到底還是需要正經大夫給看看。
楊玉英活動了下僵硬的腰身,剛剛八月,可她覺得冷。
燕平城也顯得不精神。
落葉是枯黃的,張開嘴呼入一口氣,氣也苦澀,入心入肺,心也冰冷,肺也涼。
「咳咳。」
楊玉英從袖子里摸出記者證,規規矩矩地邁著步子進了巡捕房大堂。
已經有很多記者在,華國記者聚集在一起,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楊玉英的目光在左右日本兵守衛的身上轉了一圈,很隨意地四下看了幾眼,耳邊就聽到一陣腳步聲。
潘毓來了。
潘毓曾是宋青宋司令身邊的政務處長,身份很是了不得,據說潘家和宋家那是世交,潘毓同宋青自幼相識,關系十分親近。
楊玉英查過宋青身邊的人,交戰時泄露情報的那個內奸,必然是他無疑。
當日南苑陣地,百余少年軍人的骸骨依然長在心上,還沒結成傷疤。
前台有人分發下來各種宣傳中日友好的畫冊。
所有人都在說,日本一直在謀求和平,只因為中國軍人打響了第一槍,傷害日本僑民,為了僑民的安全,也為了中日和平之未來,日軍才進駐燕平城。
所有人鴉雀無聲。
一輪宣傳過後,潘毓才到,他長得頗斯文,打扮得也斯文,淡色的長衫,臉上戴一墨鏡,靜悄悄過來,靜悄悄坐下,到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粉飾太平。
「……各位都是朋友,以往的事不必談了,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當如今日生。各位願意當漢奸的,留在燕平,我潘毓保護他,不願當漢奸的,自己小心。」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楊玉英忽然一伸手按住身邊戴著眼鏡的小記者的手,把他手里的相機奪回來。
王弼手指一痛,用盡渾身的力氣也沒奪回相機。
他猛地轉頭,正好對上楊玉英冷淡至極的眉眼,頓時一驚:「林先生?」
一句話出口,隨即壓低聲響,低下頭去。
楊玉英輕聲道:「潘毓身上穿著美國最先進的防彈服,你這東西殺不了他,別連累放你進來的兄弟。」
王弼渾身顫抖。眼角的余光不自覺向潘毓身邊不遠處的黑衣服巡捕瞄了一眼。
楊玉英面容顯得有些冷酷。
王弼心中情緒繁雜,一時無措。
「咦?」
「什么東西?」
外面忽然就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