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斜,午後的熱氣也將將散去。
徐澤從宮里出來,心情實在不大美妙。
最近因為定州那亂局,朝中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亂哄哄一片,真是讓人煩得很。
還有他們這位太子,也越來越不像話。
他今年剛不到五十歲,肯定還要再伺候一代君王,留了這一身清明,總要善始善終才好,本來他看著太子還算是個挺懂事的,將來在他手下當差應該不會很糟糕,但最近發現他有一個毛病很不好,他竟然是個聽不懂人話的!
想起夜半時分出現在自己桌案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威脅信,徐澤簡直是又生氣又膩歪。
這是當朝太子能做的事?
他是太子!
這般鬼祟的手段,用出來都讓人惡心。
當然,這也有可能並不是太子的餿主意,徐澤在御史台當了這些年的御史大夫,他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做御史的,消息不靈通,還做哪門子御史?
徐澤知道,太子後宅里有一女子,是那個什么金刀侯沈周的義女,江湖人,身上還帶著一身的江湖匪性,不安於室,手伸得很是有些長,這兩年做出不少出格之事來,可她是太子的愛寵,看在太子的份上,誰也沒把她怎樣。
「這些江湖女子,哼!」
徐澤沒想和太子交惡,以前對這等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看現在這情況,太子要是再這么下去,情況可不大妙。
出了宮門,徐澤心里雖有點別扭,也有點氣憤,但一轉念就先把那些糟心事丟在腦後,步履匆匆直奔四方街。
四方街上最近多了一家悅來客棧。
這可不是一般的客棧,整個三層都是書架,書架上放著各種珍本,徐澤有一回幫道邊一書生提書箱,那書生就住在悅來客棧,他意外進去過一次,從此就迷上了那地方,簡直一天不去就渾身不自在。
他甚至在這地方看到過宮里都不讓人隨便借閱的幾冊古籍。
在悅來客棧住店的客人們卻是隨意翻閱,而且客棧里招呼的店小二都能詩能文,言之有物,說話又很好聽,簡直是知己遍地。
前幾日,悅來客棧剛來了一批新書,其中有一套介紹海外風物,只是缺了一冊,聽說這兩天就能到。
徐澤惦記了好些時日,最近更是日日都要去悅來客棧吃飯,他臉皮厚,去了就點一盤酒鬼花生,要上一壺酒,便能蹭書蹭上半宿。
心中想著書,徐澤腳下越來越輕快,早把朝中那些爛七八糟的東西拋之腦後。
要說這生活,就得輕松些,朝中的事,當值的時候可以去想,總不能把自己的時間都消耗在那上頭。
真要是天天琢磨那些個東西,日子還過不過?
徐澤口中哼著四六不著調的小調,沒多久就看到悅來客棧的大門,他連忙加快腳步,剛走到街中央,忽聽後面人大喝:「小心!」
「嗯?」
徐澤頓時聽到一陣風聲,他猛地抬頭,就見旁邊酒肆的招牌竟然落下來,他腦子里還來不及反應,身體一輕,被人拖了一把。
哐當!
招牌擦著他的肩膀落了地。
徐澤頓時冒出一頭冷汗,心里撲通撲通亂響,酒肆掌櫃嚇得臉色發白,連聲道:「啊,啊,沒,沒事吧?」
「仔細點,砸到人還了得!」
徐澤在外對老百姓向來體貼,此時也是忍不住黑了臉。
酒肆掌櫃也嚇壞了,連連點頭,半晌卻是苦著臉:「怎么會掉?不可能啊?」
徐澤沒好氣地哼了聲,回過頭想謝謝救他的人,但圍著看熱鬧的不少,他那位恩人卻是深藏功與名。
站著緩了緩氣,徐澤才大跨步地朝悅來客棧而去,耳邊聽到後頭酒肆掌櫃嘀咕:「我這招牌掛了三十年,怎么會掉?」
徐澤一蹙眉,心道:看來要讓京城街道邊那些老店都做幾次檢查,清除隱患才好。
一邊想,他一邊大踏步地往悅來客棧走,走到台階底下,店小二忽然三步並作兩步沖到徐澤眼前,彎腰伸手一抄,竟從他腳面上抄起一條竹葉青。
徐澤:「……」
店小二滿臉堆笑,隨手把毒蛇一掐,掐死了七寸,向後拋擲,後頭一店小二接了蛇,嗖一下就沒了影子。
「客官請,客官別擔心,肯定是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菜蛇,沒毒呢,要不咱們今天燒一道蛇羹給你嘗一嘗?」
店小二聲音和緩,半點也不見驚慌。
徐澤眨眨眼,似乎自己這會兒再嚇得驚叫,就有點丟面子,稀里糊塗便被迎入悅來客棧里。
他如今是這家客棧的熟客,店小二熟門熟路地把他引到三樓常坐的位置,上了茶,又給上了酒鬼花生,再來一壺酒,順便還給添了個點心,笑盈盈道:「我們家大廚專門給您做了個點心,豌豆黃,剛出鍋,送給您壓壓驚。」
徐澤忽然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可是隨即就讓新到的書吸引了注意力,諸般念頭一閃而過,便沉浸在閱讀的氛圍中。
在悅來客棧讀書,讓人沉迷往返的可不光是,這里的氛圍,服務,間或出現的各地消息講解,都頗有趣味。
徐澤在朝中多年,自認為不是那些個平頭百姓,對朝政的理解也和普通百姓相去甚遠,即便如此,他聽那些年輕人站在台上揮斥方遒,也隱隱有些激昂興奮,甚至偶爾還會熱血起來,想起當年他那些志向。
他初考科舉,初入仕,那也是滿腔熱血,一副忠腸,只是這世道磨人的厲害,那位陛下不算不容人,卻也不是個處處都在乎顏面,聽臣子諫言的性子。
總而言之,磨到如今,他年紀已老,熱血已涼,只想著全了自己的生前身後名,平平安安地從這漩渦里脫身,便也罷了。
徐澤在悅來客棧消磨了半晌時光,夜幕降臨,這才戀戀不舍地叫店小二來結賬。
店小二一見他就滿是歉意:「我們掌櫃的說了,今天讓徐大人受驚,是我們客棧的不是,您的今日的消費全免。」
徐澤忍不住一笑:「你們掌櫃的真會做生意。」
他想了想,今日還真受了點驚嚇,不過並非在客棧內,明明是在外面。
「如果你們客棧哪日缺錢告訴我一聲,我入一份子,就憑你們掌櫃做生意這態度,想不成事都難。」
店小二笑應了,隨手送了一份伴手禮,客客氣氣把徐大人送出門,等他一走,頓時捂住額頭大呼疲憊。
今天這半個下午,徐澤坐在三樓安安穩穩地讀書,他們幾個可是接到了上頭的傳信,片刻都沒敢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