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半個小時後。
和修研蘇醒後發現自己躺在月山習的膝蓋上, 便若無其事地爬起來。
相原培榮已經把車子停靠在路邊,距離和修邸不遠。他在車子前座, 憂心忡忡地看著和修研,見人醒了便驚喜道:「研大人的身體好一點了嗎?需要回和修邸嗎?」
和修研對他伸出手:「撥通v的電話給我。」
相原培榮在他的命令下照做,同時悄悄看了一眼當作沒聽到的月山習。
月山習望向窗外, 和修家的事情是什么,他不知道。
嘟嘟幾聲後,電話接通。
和修研詢問了v組織那邊的一些事情,而後問道:「淺崗家怎么樣了?」
過了一會兒,他被得到的消息弄得怔愣住。
已經死了?
煤氣爆炸,夫妻雙雙自殺身亡。
和修研耐心聽完v組織的解釋, 在內心組織了一下語言後, 輕吐出一口氣, 冷靜地轉告在精神世界里沒有出來的金木研。
【金木, 看來不用我們決定什么了。】
【……】
【他們死了。】
在淺崗優一死後, 淺崗家以這樣的形式終結。
一瞬間, 和修研的心頭像是有一滴淚水滑落, 濕濕涼涼, 說不出來的空茫。
隱患沒了, 他卻傷到了金木。
這樣的勝利有什么用,幾個外人而已, 弄得人格之間相互對立,爭吵,他和金木緩和下來的關系再次瀕臨崩潰。
「研?」
月山習明顯從他醒來後的反應里, 分辨出了他是金木還是和修。
金木不會用那種上位者的命令口吻說話。
可他驚訝的是,原本令自己頭皮微炸的和修研緩緩靠在他懷里,像一只收斂了爪子的大貓。他在打完電話後一言不發,仿佛在為淺崗家的死而難過。
月山習試著用手臂回抱住他,在相原培榮糾結的表情下安慰對方。
「淺崗家死有余辜。」
「……」
是啊,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和修研如此想到,也想這么告訴金木,但是心口一陣發堵。
有一種說不出的——想哭的感覺。
他要的結果不是這樣的啊,他想得到金木的認同和理解,那么多人格都同意讓淺崗家去死,淺崗優一也是淺崗家的一份子,沒道理單獨放過這個人啊!
月山習見他精神狀態不對,低頭吻了吻他的臉頰和耳垂。
「馬上就能到家了,別去想難過的事情。」
「嗯……」
和修研在低落的時候,乖巧得簡直不像是平時認識的那個人。
這樣的態度一般只在和修常吉面前出現。
他接受了月山習的勸慰和擁抱,下車的時候,他在相原培榮的跟隨下走向和修邸,快要離開視線范圍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車里的月山習。
月山習的心頭微跳。
那雙一直對外界疏離淡漠的黑色眼瞳,似乎多出一些真實的融入感。
因為品嘗到了苦楚嗎……
直到遠去,月山習收回目光,心想:研和金木最大的區別就是被保護得太好,要是能夠經歷痛苦和磨礪,一定會綻放出更璀璨的光芒吧。
他笑了笑,煩惱地說道:「我可舍不得啊。」
悲傷固然美麗。
但是開心的笑容,勝過絕望的淚水呢。
精神世界里的「淺崗家」仍然存在,冰箱前一片狼藉,客廳的茶幾上擺著淺崗優一的頭顱,虛假的陽光從窗戶外照射進來,營造出溫馨的居家環境。這里就如同小小的一塊拼圖,懸掛在幽冥的角落里遲遲沒有消散。
主人格與和修研走了後,兩個年幼的孩子不願在這里停留,相繼離開。
金木研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埋頭在膝蓋上。
輸了。
也輸給了自己。
在得知母親過勞死的真相後,他沒有辦法忘記自己內心的震驚和啞口無言。事實上他同樣不喜歡淺崗家,這個家沒有給他帶來過多大的快樂,相反他在這里居住的時間很長,從童年到步入大學,他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姨媽在接過他的撫養權後,賣了他老家里父親留下的書,是英幫他一點點從廢品收購站里找回來的。除了最開始的幾個月,他後來在淺崗家連一雙吃飯的碗筷也沒有,每天都是在吃便利店的面包,或者是用自己從廚房里悄悄找來的剩飯剩菜填飽肚子。即便如此,他仍然沒有怨天尤人,學會感謝淺崗家還能給他一個容身之所。
「溫柔的人只要這樣就很幸福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耳邊總是響起媽媽的話。他想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縱然像社會里無關緊要的一只螞蟻,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他學習著媽媽不給別人添麻煩的習慣,模仿著早早去世的爸爸看書的愛好。
似乎這樣,他就能夠與他們在靈魂上更親近一分。
不能仇恨。
不能嫉妒。
不能奢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因為就算他伸出手,得到的也不會是糖果。
他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甚至是貧窮人家的孩子,在爸爸去世後,他與媽媽相依為命,對方不論做什么事情都是為了他好。為了這樣摻著疼痛和淚水的幸福,他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下去,直到媽媽去世,換作淺崗家撫養他。
為他遮風擋雨的天空一時間仿佛塌了。
他來到新的環境。
精致溫馨的二層洋房,舒適的沙發,還有嶄新的家電家具,無一不說明著淺崗家比金木家優渥的生活環境。
「研君,歡迎來到我們家,以後你就住這里了。」
「優一,這是你哥哥。」
「你給我看的是……你的成績單?」
「和你那個去世的媽媽一樣,把成績單給我看是什么意思?覺得很有優越感,超過優一就要對我炫耀嗎?」
「……錢放在桌子上了。」
「家長會?我沒時間去,你自己和老師解釋。」
「別又站在廚房里發呆,盯著冰箱做什么。」
「什么嘛,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一一匯報,這點還真像妹妹。」
「十八歲後你就搬出去,我的義務已經盡到了。」
「……」
無數次回應他的,是淺崗夫人厭惡冷漠的眼神和離開的背影。到最後,長發女子只負責通知,不會聽他的回答,整個淺崗家就當沒有他這個人。
就像是過家家一樣,淺崗家給他的假象持續的時間比想象中還要短暫。
他的親人撫養了他,又放棄了他。
他和那些被愛著的人不一樣,只能孤零零地站在牆角。被愛著的人可以離家出走,選擇自己的人生,因為不論何時何地——永遠會有人來找他。
而不被愛著的人——
走出家門,就會恐懼連回去都失去資格。
主人格問他有沒有感到一絲復仇的解脫,他怎么可能沒有。在壁虎逼迫他認清楚現實,在利世小姐不斷地拷問他的精神的時候,他發了瘋一樣被過去的記憶折磨,只不過比起仇恨,他更渴望的是媽媽當年能夠為他活下來。
不去管姨媽家,自私一點,為他活下來。
若能這樣,他就可以放下一直以來的心結,還像過去那樣克制自己。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看不到希望,連親人的生路都被「自己」親手斷絕。
這一次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的……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還能幸福……
「對不起。」
在金木研埋頭不語的時候,黑發少年已經來到他的跟前。
發現對方無動於衷地坐在那里,他的眼中劃過一絲不忍,雙手穿過對方在膝蓋上落下的細碎白發,如同觸碰一個易碎品般觸碰對方的面頰。
他抬起金木研的頭。
金木研的臉上沾濕了淚水,沒有表情,猶如雕像那樣冷漠空白。
他們的容貌近似,但黑白分明,判若兩人。
黑發少年半蹲下身的姿勢,變成了雙膝跪在地上,與他一樣接觸到地面的地毯。兩人的視線平齊,一人流淚,一人內疚,他第二次對金木研道歉道:「對不起,我沒能幫到你,還讓你替我承受著這些不幸和苦難。」
金木研沒有生機的瞳孔微動,從沉寂里看向十八歲模樣的黑發少年。
這是人類的「他」。
單薄的身體,靦腆的溫柔,還有著人類干凈的氣息。
要是沒有自己,「他」應該能夠與英一起度過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他生澀地回答對方。
黑發少年用眼神否認了他,溫聲細語地說道:「不要對『自己』說這些話啊,我能感覺到你的痛苦,我們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
他就像是陽光落在湖面上的一點碎光,不耀眼,不明顯,目光直視金木研的時候,甚至還有一點陰雲遮蔽下的微涼和脆弱。
曾經的金木研,不參加任何戶外活動,不愛運動,只是一個書呆子。
是另一個世界的金木研到來,改變了他。
「看著自己一點點變得優秀,被那么多人喜歡,我真的很開心。」黑發少年拋開了對外人的靦腆,將埋藏在心里的想法都說出來,「原來我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啊,救下自己的同學,考入ccg,幫助那么多不被社會承認的人。」
金木研聽著他說話,眼中有了一絲漣漪。他知道他說的是古董咖啡廳里的喰種,和攔住ccg死神後,從拍賣會上安全逃離的喰種。
「所以不要哭了啊。」
黑發少年的聲音也變得低了下來,溫柔得不可思議。
「你已經做到了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步,真的很厲害了,別再責怪自己,姨媽家的事情責任不在你身上,而是我們共同的罪孽。」
他把金木研的頭放到自己的肩頸處,手貼著對方的後頸,猶如親人。
「如果你覺得很難過,偶爾也可以依靠一下我們……」
「還有,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黑發少年像是沒看見對方再次流出的淚水,閉上眼,如同聆聽自然那樣,感受對方削瘦的身軀里的力量與支撐著這股力量的心靈。
他們是一樣的。
一樣的丑陋扭曲,一樣的渴望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