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元景誇贊後,王貞文很得意,裱起來掛在牆上,一掛便是近三十年。
「燒了吧。」
王貞文從女兒手里奪過那幅詩,丟入火盆,火光瞬間高漲,吞噬了這幅年紀比王思慕還要大的墨寶。
王思慕大急,扭頭一看父親,愣住了。
王貞文老淚縱橫。
「爹?」
王思慕顫聲道。
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父親流淚,一時間只覺得天塌了。
王貞文盯著火盆里的火焰,低聲道:「爹和魏淵斗了大半輩子,勝負皆有。對他的品性,爹沒什么可以指摘的,說實話,很佩服!
「爹不認同的是他治理天下的理念,太霸道,太不講情面。官場不是一個人的,是一群人的。拉攏一批人,才能打壓一批人。那怎么拉攏人?你要讓別人聽你的,就得喂飽他們。
「貪官無所謂,能做事就行。袖手空談的清官才誤國誤民,即能做事,又剛正不阿的官太少,治理國家,不能指望這些鳳毛麟角。
「魏淵就是這樣的鳳毛麟角,他能忍小貪,卻忍不了大貪。他能忍小惡,卻忍不了大惡。前些年,他要整治胥吏風氣,被我給推回去了,這不是胡鬧嘛,你要整治底下的人,首先得把上面的人給掃干凈了。
「可上面的人是掃不干凈的,思慕,你知道為什么嗎?」
王思慕抿了抿嘴,試探道:「陛下?」
王貞文沒點頭,也沒搖頭,嘆息一聲:「而今魏淵戰死了,一個大半輩子都獻給了大奉的人,陛下卻連身後名都不願意給,薄情了些。
「但爹今天燒這些,不是因為他薄情,最是無情帝王家,坐那個位置,再怎么冷酷都沒問題。像魏淵這樣的人,史書上不會少,以前有,以後還會更多。
「爹痛心的是,爹什么都做不了,八萬多將士為大奉捐軀,留下八萬多戶孤兒寡母,一旦此戰定性為戰敗,撫恤減半.........」
王貞文伸出右手,盯著常年握筆生出的厚厚繭子,心力交瘁:
「握了幾十年的筆,連把刀都拿不起,忍看他把祖宗六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卻無能為力。平時風光,手里沒兵權,所有的權力都是皇帝給的,隨時能拿回去。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爹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通篇都是忠君忠君忠君,爹想問一問程亞聖,忠他娘的什么君?」
他忽然起身,一腳把火盆踢飛,火星驟然爆開。
「忠他娘的什么君!」
............
卯時,天蒙蒙亮,元景帝穿著明黃色龍袍,頭戴垂下珍珠的皇冠,氣度森嚴。
他負手而立,望向那座高聳入雲的觀星樓。
許久後,他轉身返回寢宮,老太監正要跟著進去,耳邊傳來元景帝威嚴且冷淡的聲音:
「不必跟來。」
老太監遂駐足在外。
進入寢宮後,元景帝行走在光潔的地板上,低著頭,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著什么。
十幾步後,他停下來,元景帝指尖劃破手腕,鮮血流淌。
在地面自行游走成一座扭曲的,古怪的陣紋。
陣法形成後,元景帝從懷里取出一顆透明的珠子,拳頭大小,珠子里有一只眼球,瞳孔幽深,冷漠的注視著元景帝。
這是巫神教的至寶,封印著巫神的一只眼睛。
內蘊巫神的一絲力量。
元景帝松開珠子,它不落地,懸於半空,並灑下一道道半透明的能量。
這些能量剛一落下,便被元景帝鮮血匯成的陣法染成鮮紅。
隱約間,元景帝聽見了地底傳來痛苦的龍吟,陣法中心,一道金光亮起,旋即,緩緩探出一顆金色的龍頭。
珠子里,那只眼球驟然幽深了許多,仿佛化成旋渦,產生巨大的吸扯之力。
金龍不停的甩動腦袋,竭力抗拒那股吸力,並發出一陣陣凄厲的,只有特殊人才能聽見的龍吟。
「氣運散到現在,龍脈不穩了,但還差一點,得再動搖動搖。敲定了魏淵的事,便立刻昭告天下,昭告京城。
「京城三百多萬人的謾罵和怨恨,三百萬人對戰爭失利的恐慌,足夠珠子抽出龍脈之靈。魏淵,給你定什么惡謚好呢?」
元景帝嘴角一挑,霍然轉身,往寢宮外走去。
...........
卯時,天沒亮。
值夜一宿的宋廷風和朱廣孝,舒展腰肢,結伴走向衙門大門。
這個點,正好是點卯的時間,不停的有銅鑼銀鑼進來,一路上,看宋廷風的目光怪怪的。
昨日,他忍受胯下之辱的景象歷歷在目。
好歹也是煉神境,挺有天賦的一人,可惜骨頭太軟,這樣的人修為再高,也當不了領袖。
以前看他吊兒郎當的,只覺得不夠穩重,現在看啊,根本是不堪大任。
察覺到周遭同僚的目光,宋廷風目光黯了黯,旋即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保持著吊兒郎當的姿態。
朱廣孝眼神藏著悲傷。
原本,他也該經受一次胯下之辱,是宋廷風故意耍賤,把臉丟在地上,才讓他躲過朱成鑄的刁難。
朱廣孝知道自己的性格,寧死也不受胯下之辱。
他年底就要成親了,成家立業,未來美好的人生等待著他,宋廷風不想讓好兄弟的美好人生毀於一旦,於是他把自己的尊嚴給撕了下來,丟在地上給人狠狠踐踏。
看著宋廷風故作輕松的模樣,朱廣孝又想到了許七安,他走的干脆利索,魏公戰死的消息傳回京城後,他便再沒蹤跡。
許府人去樓空。
將來要么隱姓埋名,要么浪跡江湖了吧。
「如果寧宴在這里,不會看著你受辱。」朱廣孝咬牙切齒道。
「然後跟我一起死嗎?」
宋廷風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魏公死後,京城就容不下他了,走了正好,他不走我也要趕他走。不走就不當兄弟了。」
朱廣孝咧嘴一笑:「也是。」
宋廷風忽然「呸」了一聲,罵道:「也不知道留地址,唉,希望此生還有再見之日。」
剛走到門口,迎面就撞上腰胯佩刀,穿著銀鑼差服的朱成鑄。
宋廷風和朱廣孝一低頭,快步疾走。
「站住!」
朱成鑄冷不丁的出聲,半轉身子,睥睨二人,問道:「衙門點卯,你們二人要去哪兒?」
該死!宋廷風暗罵一聲,臉上堆起諂媚笑容,點頭哈腰道:
「朱銀鑼,我們倆昨夜值守,正要回去休息。」
朱成鑄詫異道:「你們昨晚夜值?本銀鑼怎么不知道。」
朱廣孝眉毛立刻揚起。
昨夜值守的命令,還是朱成鑄下達的,李玉春進了大牢,朱成鑄「熱情」的接納了他們倆。
很顯然,朱成鑄是刻意刁難他們。
「是是是,那許是我們記錯了。」宋廷風連連點頭,卑躬屈膝:「我們這就回去,這就回去。」
朱成鑄本來還想借機教訓一下這倆家伙,見姓宋的如此卑賤,搖頭失笑。
他再次喊住兩人,悠悠道:「今夜值守,就麻煩你們兩個了,辛苦點。兩位和大奉的英雄人物許七安是好友,都是手段高超之輩,能者多勞嘛。」
這是不讓人休息,要把他們活活累死?
宋廷風拳頭幾次握緊,復而松開,面皮微微抽搐,但他不敢得罪對方,躬身道:「明白,明白。」
他當即轉身,帶著朱廣孝往衙門內走。
身後,傳來朱成鑄的嗤笑道:「廢物。」
周遭,渴望宋廷風男人一回得打更人滿臉失望,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他們沒有那個玉石俱焚的勇氣,便指望別人有,用別人的犧牲來滿足他們不甘不忿的心理。
就在這個時候,衙門口,傳來「嘖嘖」聲:「好大的官威啊,朱銀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