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菩提往生(14)(1 / 2)

她這個毛茸茸的樣子天生討少女們歡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憐愛,分手時,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討她回去撫養。東華正在幫她拆換爪子上的紗布,聞言沒有同意。鳳九提心吊膽地得到他這個反應,面上雖還矜持地裝作他如此回答對她不過是一朵浮雲,心中卻高興得要命。昂首時,瞧見美目流盼的姬蘅為了爭搶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覺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樣瞧著姬蘅,想憑此寬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縝密,她這微妙的表情變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執意地同東華爭搶她:「小狐狸也想跟著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開,眼中蓄著水汽的模樣多么可憐,既然這是小狐狸的意願……」

鳳九聽著這個話的走向有點兒不大對頭,剛要警惕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已被東華拎起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見他一雙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干脆又直接地塞進他寬大的袖子里:「她一個心智還未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么,魔族的濁氣重,不適合她。」語聲有些冷淡,有些疏離。

她在他袖子里掙扎地探出頭,不遠處恰逢兩朵閑雲悠悠飄來,不容姬蘅多講什么道理,東華已帶著她登上雲頭,輕飄飄便御風走了。鳳九覺得東華很冤枉她,她們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時以人身法相顯世的緣故,回復狐身時偶爾的確要遲鈍一些,但她已經三萬多歲,心智長得很健全。

她拽著東華的袖子回頭目送姬蘅,聽見她帶著哭腔在後頭追喊:「帝君你尊為四海八荒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卻同奴爭搶一只小狐狸,不覺十分沒氣量嗎?你把小狐狸讓奴養一養,就養一個月,不,半個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嗎……」她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就狐顏禍水到此境地,一點兒不輸姑姑白淺和小叔白真的風采,真是作孽。東華一定也聽到了姬蘅這番話,但他御風仍御得四平八穩,顯然他並沒有在意。鳳九心中頓時有許多感嘆,她覺得姬蘅對自己這么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將來一定多多報答,但姬蘅並不了解東華,在東華的心中,風度和氣量之類的俗物,他一向並不計較。

她對姬蘅完整些的回憶,不過就到這個地方罷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東華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宮後的事。

她那時得知東華要娶親的消息,一日比一日過得昏盲,成天怏怏的,不大記事,只覺得自她入太晨宮的四百年以來,這個幽靜的宮殿里頭一回這么忙碌,這么喜氣洋洋。東華雖仍同往日一般帶著她看書、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尋常相處帶給自己的快樂和滿足。

姬蘅總想找機會同她親近,還親手做許多好吃的來討好她,看來,自蓮花境一別後,從沒忘記這只自己曾經喜愛過的狐,但她見著她亭亭的身影總是繞道走,一直躲著她。有一回,她瞧見她在花園的玉石橋上,端了幾千烤熟的地瓜笑吟吟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門跑,奔到月亮門的後頭,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姬蘅,瞧見姬蘅呆呆地端著那一盤烤地瓜,笑容映著將落的夕陽,十分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門後許久,瞧見姬蘅亦站了許久,方才捧著那盤烤地瓜轉身默默地離開。天上的紅霞紅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卻有一些朦朧。

鳳九後來想過,這個世上,人與人之間自有種種不同的緣分,這些千絲萬縷的緣分構成這個大千世界,所謂神仙的修行,應是將神思轉於己身之外,多關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著眼他人的緣分,如此方能洞察紅塵,不虛老天爺賜給他們神仙的這個身份和雅稱。譬如司命和折顏都是這樣的仙,值得她學習一二。她從前太專注於自己和東華,眼中只見得小小一方天地,許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不知有多么傻,多么不懂事。東華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緣分,甚至和知鶴生出緣分,她那時身為東華身旁最親近之人,卻沒有瞧出這些端倪,細想其實有些丟臉。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個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許多時日,在反省中細細回想過幾次,東華是不是真的對姬蘅生了別念,究竟是何時對姬蘅生出了此種別念,卻實在回想不出,這樁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壓到了箱底。

不想兩百多年後的今時今日,在梵音谷的谷底,讓當初一手造成他們三人孽緣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開了此惑,緣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頭下,小燕壯士抹一把額頭上被烤出來的虛汗,目光悠然地望著遠方飄拂的幾朵浮雲,同端坐的鳳九娓娓道來東華幾十萬年來唯一的這段情。在他看來,這是段倒霉的情。

第六節

這個情開初的那一段,鳳九是曉得的,其時與姬蘅也還沒有什么干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當葳蕤仙光破開符禹之巔,東華施施然自十惡蓮花境中出來時,做的第一樁事並不是去教訓燕池悟,而是揣著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欏傾城之下,幾十個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門,為護鎖魂玉不周而前來請罪。東華踩著茫茫青雲、陣陣佛音,目不斜視地直入宮門。眾仙伯自感罪責深重,恨不得以頭撞地。其中有許多都是洪荒戰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將,她念學時從圖冊上看到過一些。

東華特地點了整個太晨宮最細心的掌案仙官重霖來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覺得東華給她換換葯洗洗澡順順毛就挺好,於是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東華伸手將她拎得一臂遠,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撲騰許久也夠不著他,眼神中流露出沮喪。

膽大點兒的兩個仙婢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覺得自尊受到傷害,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東華淡漠的眼底也難得泛出點兒笑意,將她放在軟榻上,摸了摸她的頭,她認為這是覺得她可愛的意思,眼瞅著這個空當,打算再無恥地躥上他的胸口。他卻已經在她身周畫了個圈,結起一道禁住她的結界,吩咐靜立的幾個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潑,好好照看,別讓它亂跑,免得爪子上的傷更嚴重。」

她還是想跟著他,使出撒手鐧來嚶嚶嚶地假哭,還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淚。大約哭得不夠真誠,抬眼瞟他時被抓個正著,她厚顏地揉著眼睛繼續哭,他靠在窗邊打量她:「我最喜歡把別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她的哭聲頓時啞在喉嚨口。見她不哭了,他才踱步過來,伸手又順了順她頭上的絨毛:「聽重霖的話,過幾天正事辦完,我再到他手里來領你。」她仰頭望著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