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菩提往生(17)(1 / 2)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著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聽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的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制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制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只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著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制,說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么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著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纖纖玉指離自己不過一片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著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著,將頭扭向一邊。這副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的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只手還溫柔地試著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只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著,沒有反抗的能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拒絕得多么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著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抬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么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不舍嗎,唔,興許你也不舍老師。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嗎?」盯著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么反應,干脆抱起她來。向方才同東華閑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著跳下來,豈料姬蘅看著文弱,卻將她抱得很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松,探手拿過一只瓷土捏成尚未燒制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么作為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才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著就要逮著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盪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為何聽著聽著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為你做的一個飯盆」。她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么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只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著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地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的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著兩道血痕竟聚成兩條細流,沿著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蒙了。

她隱約覺得,這回,憑著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著塊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著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著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著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著眉又遞給她一塊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著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么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吧,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窸窣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余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著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著的木頭樁子,見她眼里夢游似的出現一點兒神采,嘆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著,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才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嘆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吧。」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松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盪盪的,想要抓住點兒什么,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么。一只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抬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挨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葯才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么時候,也沒有提過為什么自關了她後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著關著就忘了將她關著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只什么毛絨油亮的寵物,便干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上去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睞,什么釣魚、種茶、制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么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只寵物,有過那么一寸或是半點兒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霉暈,重霖也像是瞧著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著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