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梵音谷(3)(1 / 2)

清溪的上游有一片挨著河的摩訶曼殊沙,冰天雪地中開得很艷。三界有許多種妙花,鳳九對花草類不感興趣,一向都認不全,獨曉得這一片乃摩訶曼殊沙,只因從前東華的房中常備此花用做香供。她記得片刻前從此處路過時,並未見著花地中有人,此時遙遙望去,摩訶曼殊沙中卻像是閑立著一個紫色的頎長人影。開初鳳九覺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於穿紫衣且將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東華帝君不作第二人想。但東華怎可能此時出現在此地,倘若是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沒及時前來,半年後按理更不可能來,他此時自然該是在天上不知哪一處抱本佛經垂釣更說得通些。

鳳九在心中推翻這個假設的同時,不留神腳底下一滑,眼看就要栽個趔趄,幸好扶著身旁一棵枯槐顛了幾顛站直了,眼風再一掃,溪流斜對面生在幾棵古松後的花地,果然其實沒有看到什么紫衫人影。鳳九哈了哈凍得冰坨子一樣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沒有追上來,一回頭卻被拿個正著。

夫子躬著一把老腰撐在她身後數步,瞧見她後退一步又要竄逃的陣勢,急中竟難得靈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鳳九震驚於平日病懨懨的夫子今日竟矯捷得猴一般,不及反應,雙手雙腳又接連被夫子更加矯捷地套上兩條捆仙索。耳中聽得夫子上句道:「看你這頑徒還往哪里逃!」又聽得下句道,「宗學中首要對你們的教誨就是教你們尊師重道,以你今日的作為,為師罰你蹲個水牢不冤吧!依為師看,這里倒是有個很現成的水牢。」話間就要念法將她往溪流中拋。

被捆仙索捆著施展不出仙澤護體,沒有仙澤相護,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動及仙元。但鳳九的個性是從小少根告饒的骨頭,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頭禪:「爺今天運氣背。」咬咬牙就預備受了。

夫子兩撇山羊胡被她氣得翹起,食指相扣,眼看一個折騰她進河中的法訣就要成形。此時,綁她手腳的兩條捆仙索突然松動。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從他們斜後方傳過來:「你罰她蹲了水牢,誰來給本君做飯?」

鵝絨似的大雪從清晨起就沒有停歇過,皚皚雪幕中,東華帝君一襲紫袍慢悠悠地從隱著摩訶曼殊沙的兩棵老松後轉出來,雪花挨著他銀色的發梢即刻消隱,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兒的仙,神仙當得久了,隨處一站,帶得那一處的景也成了仙境。

摩訶曼殊沙在東華腳下緩緩趨移出一條蒼茫雪道來,鳳九垂頭看他雲靴履地留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邊。她定了定神,抬頭瞪了東華一眼,掉頭就走。

半年來,鳳九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她的表弟團子腳踏兩只風火小輪,小肥腰別一桿紅纓槍亟亟地趕來下界救她,但關於能在梵音谷中再見東華這茬兒,她真沒想過,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半刻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計較東華作為一個長輩卻對她這個小輩見死不救的缺德事,此時瞧見活生生的東華面無愧色地出現在她面前,沒來由得心間竟騰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夫子今日的一副精神頭全放在了對付鳳九那矯捷一拿和矯捷一捆上,此時眼見這陡生的變故,腿先軟了一半,雙膝一盈行給帝君他老人家一個大禮。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沒有看到他這個大禮,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到冰水里泡泡的頑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尋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說他今日偶識得九歌這丫頭,覺得她挺活潑能伺候自己,隨口討她做幾日奴婢呢,還是他從前就識得她,今日見她被罰,特地轉出來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這步田地,一顆老心呼的一聲躥到嗓子口,帶累半條身子連著腿腳一道軟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風清雪軟拂枝頭,鳳九曉得東華跟了上來,但她沒有停步。不過三兩步,東華已若有所思地攔在她面前,她試著朝前走了幾步,看他竟然厚臉皮地沒有讓開的意思,她抬頭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來救爺的?早半年你干什么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哼,今天終於想起救爺來了?告訴你,爺不稀罕了!」說完掉個頭沿著溪邊往回走,垂頭卻再一次看見東華那雙暗紋的雲靴,急剎住腳道,「讓開讓開,別擋爺的道!」

一尺相隔的東華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開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後來救你,和半年前來救你有什么分別嗎?」

鳳九往後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燒得更旺,這個無恥的長輩,他竟然還敢來問自己營救的時間早半年晚半年有什么分別!

鳳九手指捏得嘎吱響:「你試試被人變成一塊手帕綁在劍柄上擔驚受怕地去決斗,決斗完了還被丟進一個懸崖半年之久,你試試!」喊完鳳九突然意識到,前半年怎么就覺得自己已經原諒東華了呢,這一番遭遇擱誰身上幸存下來後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頓時豪氣干雲地添了一句,「爺只是使個小性,沒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爺的涵養好,你還敢來問爺有什么分別!」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啪地折斷,豪情地、應景地怒視他總結一句,「再問爺這個蠢問題,這個松枝什么下場就把你揍得什么下場!」

她覺得今天對東華這個態度總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東華相處時她還是有所保留,總是不自覺介懷於曾經心系了他兩千年之久,對他很客氣、很內斂、很溫柔,後來被他耍成那樣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時候脾氣上來了,連西天梵境的佛陀爺爺都當面痛快罵過,當然沒有得著什么便宜,後來被他爹請出大棍子狠狠教訓了一頓,但這才顯出她青丘紅狐狸鳳九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本色嘛。世間有幾人敢當著佛陀爺爺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鳳九做到了。世間有幾人敢當著東華的面放話把他揍得跟一截斷松枝似的,她青丘鳳九又做到了。她頓時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氣。但是也料想到東華大約會生氣,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絲氣,想來今日不會就這么平安了結。不過,兩人對打一頓將恩怨了清也很爽快,雖然她注定會輸,會是東華將她揍得跟一截斷松枝似的,那么能將對方揍得什么樣,就各憑本事罷。

鳳九覺得,此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從東華無波沉潭的一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微訝。這個鳳九可以預料,她在九重天將自己壓抑得太好,對東華太尊重太規矩,所以她今天不那么尊重和規矩,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適應和消化一下。

東華眼中的微訝一瞬即逝。所謂一個仙,就是該有此種世間萬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緒。

東華紋絲不動地又看了她一會兒,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很憤怒,倘若我願意試試也變成一塊帕子隨你驅遣,你可能會不那么憤怒?」眉目間掠過一抹笑意,「這有何難。」不及鳳九反應,果真變成了一塊紫色的絲帕,穩穩地落在她的腦袋上。

鳳九呆住了。許久,她輕輕吹了一口氣,絲帕的一角微微揚起,她心中咯噔一聲:爺爺的,不是幻覺吧?

絲帕似吉祥的蓋頭遮住鳳九的眉眼,她垂著眼睛,只能看見撲簌的細雪飄飄灑灑落在腳跟前。她躊躇地站定半天,回憶方才一席話里話外,似乎並沒有暗示東華須變成一塊帕子她才舒心。她剛才罵了他一頓其實已有五分解氣,但要怎么才能徹底解氣不計較,她自己都不曉得。東華的邏輯到底是如何轉到這一步的,她覺得有點兒神奇。

鳳九伸手將帕子從頭上摘下來,紫色的絲帕比她先前變的那張闊了幾倍,綉了一些花色清麗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聞一聞,還帶著東華慣用的白檀香氣。她手一抖,眼看帕子從手上掉了下去,結果輕飄飄一轉又自動回到她的手上。東華的聲音平平靜靜響起:「握穩當,別掉在地上,我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