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梵音谷(6)(1 / 2)

想到此她一陣哆嗦,就聽到娘親問她:「還冷?」這個聲音聽著不那么真切,虛虛晃晃的似乎從極遙處傳來,是個男聲還是個女聲她都分不清楚。她覺得看來自己病得不輕。但心中又松了一口氣,娘親肯這么問她一句,說明此事還有回旋余地,她裝一裝可憐再撒一撒嬌,興許還能逃過這頓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點了一個頭,應景地打了兩個刁鑽噴嚏,噴嚏後,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進海里的,一個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話尾帶了濃濃的鼻音,像無數把小鉤子,天下只要有一副慈母心腸的都能瞬間被放倒。鳳九在心中欽佩地對自己一點頭,這個嬌撒得到位。

但她娘親今天竟然說不出的堅貞,一陣細微響動中,似乎拎起個什么盆之類的就要出門去,腳步中仿佛還自言自語了一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病得不輕。」因聲音聽起來縹縹緲緲的,鳳九拿不穩她這句話中有沒有含著她想象中的心疼,這幾分心疼又敵不敵得過病後的那頓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覺很是茫然,又著實畏懼荊條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無路中,趕著推門聲響起之前使出珍藏許久的撒手鐧,嚶嚶嚶地貼著被角假哭起來。

腳步聲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覺得有戲,趁勢哭得再大聲些。那個聲音卻徐徐地道:「哭也沒用。」她一邊哭一邊在心中不屑地想,半刻後你還能清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我白鳳九就敬阿娘你是個巾幗女豪傑,撒手鐧之所以被稱為撒手鐧,並非白白擔一個拉風扎耳的名頭。

方才還只是嚶嚶小泣,如今她振奮起精神立刻拔高足足三個調號啕大哭起來,還哭得抑揚頓挫頗有節奏。那個聲音嘆了口氣:「你拔高三個調哭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個調,自己聽著這個哭聲都覺得頭暈,對方後頭那幾個字理所當然沒有落入她的耳中。

她認認真真地哭了兩輪,發現對方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出聲。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尋思再哭一輪她若依然不動聲色怎么辦,或者暫且鳴金收兵吧,再哭嗓子就要廢了,還頭疼!

她哭到最後一輪,眼看阿娘依然沒有服軟,頭皮發麻地覺得最近這個娘親真是太難搞,一心二用間不留神哭岔了氣,嗆在嗓子里好一陣翻天覆地的劇咳,但總算將遠遠站著的娘親引了過來,扶著她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十分難受,握住像是袖子的東西就往上頭蹭鼻涕。朦朧中對方捧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她覺得撐住她的手很涼,下意識地躲來躲去,還蹬鼻子上臉地負氣抽噎:「你不用管我,讓我哭死好了——」對方此時像是突然有了百般耐心,捉住她的手按住她:「乖一點兒。」她覺得這三個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溫馨,也就不再那么鬧騰,象征性地掙扎一下,就把臉頰和哭腫的眼睛露出來,讓對方有機會擰條毛巾將她哭花的臉打整干凈。

這么一通鬧騰,她感覺雖然同預想略有不同,但應該還是達到了效果,自己墜海的事娘親多半不會計較了,不禁松了口長氣。呼氣中卻聽到那個方才還一徑溫柔著的聲音突然響起道:「其實我有點兒好奇,你最高能拔高到什么音調哭出來,病著時果然很影響發揮吧?」

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倒氣出了兩滴真眼淚,感到方才哭得那么有誠意真是白哭了。她掙扎著邊抹不爭氣掉下的眼淚,邊往床角縮:「你一點兒不心疼我,我凍死了也活該,哭死了也活該,病好了被你綁起來抽鞭子也活該!」

一只手將她重新拽回來,拿錦被裹成一個蠶繭。她感到一股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會兒,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我覺得,對於把你綁起來抽鞭子這種事,我並沒有什么興趣。」她抽泣地想,這也是沒有准頭的,眼睛難受得睜不開,一邊考慮娘親最近變得這么狠心怎么辦,一邊琢磨這頓鞭子無論如何躲不過,病好了果然還是要去折顏的桃林處躲一躲才是上策。那么到時候,要同小叔的畢方鳥搞好關系,讓他送一送自己才行。

她這么暗暗地計較打算著,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緊了緊,一陣腳步聲遠去一會兒又折回來,錦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熱乎乎的湯婆子被推進她的懷中。她摟著湯婆子又輕輕地抽泣兩聲,沉入了夢鄉。

一覺睡足睜開眼睛,鳳九的額頭上刷地冒出來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時候神志不清會是個什么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場景對她的沖擊依然超過了可接受范圍。她此時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一個人的腿上,死死摟定對方的腰,二人所處的位置是一張豪華不可言語的大床,白紗帳繞床圍了好幾圍,賬中置了兩扇落地屏風,屏風腳下的絲毯上鎮著一只麒麟香爐,助眠的安息香正從麒麟嘴里緩緩溢出。只不過是睡覺的地方,也能這么閑情逸致地耗時間布置,這種人鳳九這輩子就認識兩個,一個是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一個是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

兩頁翻書聲在她頭頂上響起,她不動聲色地抬眼,瞧見書皮上鑲的是佛經的金印,幾縷銀發垂下來正落在她眼前。額頭上的冷汗瞬間更密了一層,其中一顆滴下來之前,書後頭先響起一個聲音:「不用緊張,我沒有對你做什么,你自己睡中黏了上來,中途又嫌熱動手松了領口。」佛經順勢拿開,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東華帝君。

鳳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聲,哦完後手腳僵硬地從他身上挪下去。此時裝死是下下策,東華的耐心她早有領教。這么件尷尬事,大大方方認栽或許還能挽回幾分面子。雖然她要是清醒著絕不希望救她的人是東華,又欠他這么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時也沒有資格選擇到底誰當自己的救命恩人,欠這個恩只得白欠了。她抱著錦被挪到對面的床角,估摸這個距離比較適合談話,想了片刻,琢磨著道:「你這回又救了我,我發自肺腑地覺得很感激,否則交待在這個山谷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條命,當然若半年前你不將我強帶來符禹山,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但終歸,終歸這次還是你救了我嘛。大恩不言謝,這兩件事我們就算扯平,帝君你看如何?」

帝君的腦子顯然很清醒,屈腿撐著手臂看著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沒來救你,以及變成絲帕騙你的事呢?」

鳳九心道,你還敢專門提出這兩件事,真是太有膽色了,咳了一聲道:「這兩件事嘛……」這兩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時半刻內就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