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梵音谷(8)(1 / 2)

他壓根兒沒有想過任憑緲落同自己親昵,是借此將姬蘅同鳳九氣走,以防她二人犯險。當是時,緲落伏在他的身上,因對於她們這種妖而言,要使攝心術惑人時,離想要迷惑之人越近施法越容易,但她靠他越近其實也方便他將她凈化,他不覺得有將不怕死貼上來的緲落推開的必要。

鳳九感動他此舉是對她和姬蘅的一種情義,著實是對他的一次誤會。

不過此地畢竟妖異,緲落此時雖只是個化相,對於鳳九、姬蘅二人這種修為並不多么精深的仙魔,也算是個高明惡妖,照理無論如何她們都該有些害怕。不知因何跟過來的姬蘅在東華看來識趣些,中途意識到危險先跑走了;鳳九在他印象中明明比姬蘅更加冰雪聰明,見此危境,照理說應該溜在姬蘅的前頭,不曉得為什么竟站著沒有動。

他看了一陣,突然有些疑惑,一時摸不准從袖子里抽出把劍在一旁站定,打算留下來幫他的這位白衣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認識的鳳九。但她額頭正中的鳳羽花貨真價實,眼梢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也是他在九重天時極為熟悉的。她如此果斷地祭出三尺青鋒,難道是以為他被脅迫,想要解救他的意思?

東華撐著手臂冷靜地看著攜劍而立的鳳九,自他從碧海蒼靈化世以來,踩著累累枯骨一路至今,六合八荒尋他庇佑者,早年一撥又一撥從未間斷過,異想天開起念要來保護他的,這么多年倒是從沒有遇到。保護這兩個字,同他的尊號連在一起本來就是篇笑話。可此時此境,遙遙花雨中,這位青丘的小帝姬卻撐著這樣纖弱的一具身軀,提著這樣薄軟的一柄小劍,揣著要保護他的心思,站在不知比她強大多少倍的敵人跟前勇敢地對陣。帝君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很新鮮。

鳳九抽出陶鑄劍揮出第一道劍光時,就曉得同這個女妖斗法,自己沒有多大勝算。不過,雖然是主動留下幫忙,但她預想中對自己的定位只是來唱個偏角兒,功能在於幫助東華拖延時間或者尋找時機,從沒有打算將撂倒緲落這個差事從東華的手中搶過來。

前半場對戰中,她自覺自己守得很好,表現差強人意。後續打斗中,她誠懇地盼望東華能盡早從打坐中回神,接過下半場。分出精力看過去時,帝君他老人家卻支著手臂正目光清明地同她對望,隱約間他薄唇微啟說了三個字。鳳九默然地在心底琢磨,第一個字和第二、三字間有一個微妙的停頓,或許是十分高深的一句心法,有助於她的劍術瞬間飛升,可嘆陶鑄劍揮出的響聲太大,帝君口中這高明的三個字,究竟是哪三個字呢?待背後的紅綾襲上肩頭,她細一思索才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喂,小心。」

所幸這條紅綾雖勢快卻並不如何凶狠,沾上她的肩頭不過劃破一方綢羅,再要襲過來時被她險險躲過,陶鑄劍抬上去擋了一擋。

鳳九在招架中有個疑惑,方才明明覺得緲落的紅綾勁力無窮即將卷起她格擋的軟劍,不知為何陡然松了力道,她趁勢一個劍花挽起來疾刺回去,還逼得緲落蹣跚地退了兩步。她的劍幾時變得這樣快了?

重立定的緲落臉上極快地閃過一抹不甘之意,望著鳳九的身後又突然浮現一個詭異笑容。鳳九電光石火間突然意識到,方才打得換了幾處地方,此時她們就站在東華打坐的前方數十來步,緲落這個笑分明是向著東華。她心未思量身先行地旋身就朝側後方撲過去,這當口果然從緲落手中連化出五條紅綾,似游轉的蛟蛇朝著東華打坐處疾電般襲來。

鳳九壓在東華的身上,轉眼瞧近在咫尺被紅綾搗個稀爛的他的坐台,心中摸了把冷汗,暗道好險。撲倒東華的一瞬間,她悟出一篇他為何閑坐一旁不出手幫她的道理,這個光景,多半是他著了這個女妖的道兒,被她施了諸如定身術之類無法掙脫吧。幸虧她今日菩薩心腸一回,一念之差留下來助他,否則他不知會吃怎樣的虧。她的本性中一向十分同情弱者,此時想著難得見東華弱勢落魄,對上他在身下望著自己的目光也不覺得尷尬了,亦柔軟地反望回去,心中反而充滿了一種憐愛的聖光……顯然,她一相情願對帝君誤會得有點兒深,帝君他老人家一直不出手,純粹是等著看她為了救他能做到何種地步罷了。

紅綾被緲落操控得像是活物,一擊不成極快速地轉了個方位,朝著他二人再次疾游而來。看此種力道、此種路數,若硬碰硬迎上去不被嗆出幾口鮮血來收不了場,倘躲的話,她一個人倒是好躲,但帶上一個不能動彈的東華……艱難抉擇間,她忽然感到身子被帶得在地上滾了幾滾,靈巧閃過紅綾的攻勢,未及出力已被挾著乘風而起,持劍的手被另一只手穩穩握住,腰也被摟住固定。東華貼在她身後,嗓音沉沉響在她耳邊:「看好了。」她睜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前移,劍光凌厲似雪片紛飛,她看不清東華帶著她握住陶鑄劍使出了什么招數,眼光定下來時,只見漫天紅綾碎片中,雪白的劍尖處浸出一攤黑血,定在雙眼圓睜的緲落額心中。

鳳九一向定義自己也算個頗有見識的仙,降妖伏魔之事她雖然親手為得不多,但幾萬年來瞧她的叔伯姑嬸們收妖的經驗也瞧了不少,她打心底覺得,今次東華收的這位是她所見妖孽中長得最為妖孽的。面對這樣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帝君竟能一劍刺下去毫不留情,帝君的這種精神她由衷地欽佩。

東華帶著她略僵硬的手收回陶鑄劍反手回鞘,林間軟如輕雪的佛鈴花瓣飄飄搖搖漸漸隱息不知去了何處,偶有兩片落在她手背上卻沒有什么實在的觸覺。她才曉得,方才眼中所見這一出縹緲的花海許是女妖變出的幻影。

林間風聲颯颯,緲落從腳底往上雙足緩慢地散成一團灰霧,是油盡燈枯即將湮滅的先兆,只見她忽然睜大一雙眼,向著東華哼聲笑道:「我曾經聽聞尊座你是四海八荒最清凈無為的仙者,老早就想看看你的內心是否果真如傳聞中所說一片梵凈海坦盪無求,今次終於了了心願,」她像是得了什么極好笑的事情,陰鷙的眉眼險險挑起,「原來尊座的心底是一片佛鈴花海,有趣,有趣,不知尊座如此記掛上心的究竟是這片花海,還是花海後頭藏著的一個誰?」話罷自顧自地又笑了兩聲,「所謂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的最強的仙者,竟也有這樣不為外人道的秘密,有趣,有趣,有……」第三個趣字尚未出口,已隨著她全身化相化灰,泯泯然飄散在半空中。

鳳九目瞪口呆地聽完緲落的臨終感言,目瞪口呆地看她化做一陣白灰飄然長逝,她原以為這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惡戰,心想東華不得已不能幫忙也好,降伏此種惡妖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一腔熱血剛剛才沸騰起來,這就……結束了?

眼看污濁妖氣盡數化去,徒留天地間一派月白風清。鳳九很疑惑,片刻前還枯坐一旁要死不活的東華,是如何在緊要關頭露出這么從容鎮定的一手的?思索片刻,她回過味兒來,敢情他又騙了她一回。她佩服自己看破這個隱情居然還能這么淡定,果然是被騙得多了就習慣了。她淡定地將陶鑄劍縮成寸長揣進袖子里,淡定地轉身同東華一點頭算是告辭。自己本領有限卻還跑來耍仗義,一准兒又被東華看了笑話,算了,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番義氣算是白施給他。

正抬腳欲走,月白風清中身後帝君突然不緊不慢道:「你怎么來了?」

鳳九一愣,覺得他這一問何等熟悉,偏著頭思索一陣,突然驚訝且疑惑地回頭,不確定地指著自己的下巴向東華道:「你剛才是在問我?」

白亮的月色被半扇沉雲掩住,帝君平靜地回望:「我看起來像在自言自語?」

鳳九仍保持著驚訝的表情,一根手指比著自己:「我是說,方才我從樹上掉下來時,你問姬蘅公主那一句『你怎么來了』,其實問的是我?」

東華抬手化了張長榻矮身坐下,平靜而莫名地微抬頭望向她:「不然,你以為呢?」眼中見她一派茫然的神情,重復道,「你還沒回我,你來做什么?」